哲學傳說的自由落體運動——《無理之人》與反哲學

哲學傳說的自由落體運動

——《無理之人》與反哲學

文:空語因明

  • 俗世越充實就越虛幻,
  • 哲學越空洞就越真實。
  • 但真實不能讓人滿足,
  • 虛幻才讓人趨之若鶩。
  • 引自:《哲學改進論》第一頁
  • 巴儒可·斯濱挪紮(著)

《無理之人》以歡快的文藝劇情方式,講的是個生存主義的反哲學故事,也是反反哲學故事。裡面堆砌瞭很多來自生存主義哲學常識的臺詞和名字,比如克爾凱郭爾,海德格爾,薩特。漢語中常用的“存在主義”標簽是個非常別扭的稱呼,但似乎又恰巧符合這種哲學的虛誇特色。你以為它講的是存在,可它的核心論題並不是存在;你以為它講的不是存在,可它又確實講存在。

《無理之人》談到很多哲學,但它又是反哲學的。可能是為瞭符合反哲學的特點,也可能是為瞭避免過於無聊,《無理之人》的哲學談論幾乎停留在引用“名人名言”的層次上。這些引用更多地是用來營造男主角的形象:一位持有生存主義立場的哲學教授的角色。但這個電影更加關切的主題,卻在這個角色的行動中,這個行動構成瞭一個反哲學或反哲學反諷的論題:作為生活方式的哲學是荒謬的。或者說,刻意而偏執地將反哲學推行為一種生活方式,會比無聊的生活更荒謬。

不過,敘事電影的傳統並不缺乏荒謬,相反,電影傳奇正是像生存那樣漫佈荒謬的地方,因為電影傳奇往往接近生存主義。為瞭瞥視荒謬,需要合理的支點。在《無理之人》裡,合理支點是靠近實用主義立場的女主角。男主角是個持有生存主義[反]哲學立場的哲學教授,在他自由地決斷瞭罪惡的事情的意義上,可以把他看作是個海德格爾式的人物。海德格爾是二十世紀最富盛名的哲學傢明星[之一],被太多學者奉[承]為“大師”,也被某些哲學傢批評和嘲諷,而這[可能]正好反映瞭哲學的墮落,或者說自由落體運動。

像海德格爾,男主角“總是能用言辭讓所討論的問題變得模糊不清”(女主角評價他的話),“他的文章寫的很好,很生動,但這隻是形式上的成就,內容卻經不起推敲。他的想法很浪漫化,但有太多缺陷”(女主角媽媽評價他的話)。他覺得,他寫的那本關於海德格爾和法西斯主義的書不會改變世界,可能海德格爾也覺得他寫的那本關於尼采的書不會改變世界。他們都相信非理性的決定,都不想讓哲學停留在話語階段,想讓他們的哲學成為一種生活方式,想要付諸行動,甚至改變世界。海德格爾由於類似想法而卷進法西斯主義運動中,這個電影裡的男主角則因此謀殺瞭一個法官。他們覺得,自己因為這樣做就超越瞭那種停留在空話階段的哲學,他們的反哲學成瞭一種生活方式,從而會讓世界變得更好瞭。但他們都忽略瞭,在他們把自己的反哲學轉化成行動之後,現實發生的事情卻更加荒謬瞭。《在無理之人》中,這種荒謬表現為:由於男主角的非理智謀殺,警察很難將他看作涉案罪犯,但是警察會根據能找到的“理智線索”去確定謀殺犯,就是把無辜的人枉作罪犯。男主角的謀殺行為所具有的美學特征,和它的實際效果是兩碼事。

他們會覺得自己錯瞭嗎?應該不會,因為他們自以為所作的是一種美學行為,超越瞭對錯。海德格爾應該不會覺得自己錯瞭,而是覺得現實的可能性打敗瞭德意志的法西斯主義。不過在美學解釋之外,縱使有很多支持者的浪漫化清洗,海德格爾仍然擺脫不瞭法西斯主義的污點。在《無理之人》這個電影裡,男主角的結局雖然不符合他的希望,卻倒挺符合他的[反]哲學。當女主角勸說男主角去認罪時,男主角想到的是為自己辯解:“我總是教你要相信自己的直覺。並非所有事都能由理智掌控。如果感覺它是對的,那麼它通常就是對的。這就是我一直追尋的有意義的行動。…希望算什麼?希望算個屁。要知道,你必須采取行動”。相信直覺!多麼符合非理性的生存主義美學。可,正是女主角的直覺表明男主角做錯瞭。之後,他選擇求生而決定謀殺女主角的行為,在偶然性的事件中失敗瞭。女主角的幸存,“不是運氣,是偶然性,我們都得聽任偶然性的擺佈”。男主角在偶然的自由落體運動中回應瞭他關於偶然性的觀點。

最後的結局表明,偏執地把哲學行動化為生活方式的想法會顯得多麼荒謬。男主角無論在課堂中還是在課堂外,都執迷在生存主義的反哲學裡。但這類反哲學的主張並不是要反對哲學本身,而是要反對那種被標簽化為抽象的和理性主義的哲學立場,由此復興那個似乎失落瞭的哲學傳說: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哲學應該行動,而不隻是反思和空論。男主角在他的課堂上說,“應該明白,許多哲學就是中言語自慰而已”。這句話改自天朝的首席哲學護法,卡爾·馬克斯說過的話:“哲學和現實世界的研究這兩者之間的關系就像自慰和性愛之間的關系一樣”。需要註意,這裡男主角說的是“許多哲學”,而不是指哲學本身。類似地,馬克斯大法師在說出那個著名的話的時候,針對的是他那個時代的某些學院哲學學者的態度。

實際情況是,那些對哲學的咒罵,所針對的都是個別的某些偽劣哲學產品,某些被認為讓人消極的哲學,某些將哲學傳說遺棄瞭的末端。

那些被反哲學咒罵的,執迷於理想世界的哲學,並非真的與現實世界的事情無關。在《無理之人》中,它嘲諷瞭康德的“理想世界道德觀”:在一個真正的道德世界裡,絕對不應該說謊…在理想的世界裡,你不能撒謊。這個觀點肯定不是為瞭成為一句空話來說的。實際上,這個觀點隻是對“真善美的統一”理想的具體化。我們不該忽略,這個觀點裡已經強調瞭,是在“真正的道德世界”,並不是在現實世界裡。現實並不是真正的道德世界。我們在現實世界裡卻常常看到“真善美的統一”的論題,並一再被論證。為什麼呢?因為這個論題“有用”,能為你的虛幻生活營造舒適的氛圍。事實上,當你認為世界已經醜陋虛偽到難以忍受瞭,連生存都難以忍受,還有什麼值得度過的生活可言。

那種和現實生活緊密貼近的行動化反哲學,實際上隻是在冒充哲學,而且也不會真正改進世界。這種反哲學隻是激進到瞭掩蓋庸俗欲望的程度。像海德格爾的所作所為,隻是把哲學傳說歪曲到符合世俗政治的瘋狂而已。在《無理之人》裡,男主角也隻是以他的激進反哲學去獲得自己的心滿意足,在非理性的瘋狂裡心安理得。海德格爾似乎把存在和生存攪和得混亂不堪,卻讓人以為他澄明瞭存在。相應地,《無理之人》的這個哲學教授把直覺和感覺迷糊起來,為自己的非理性行動營造煙霧。

反哲學不是完全拒絕哲學,而是按照激進和不怎麼嚴謹的方式去改進哲學。然而,在反哲學以為可以讓哲學升華的時候,它卻是在讓哲學墮落,讓哲學傳說作自由落體運動,讓哲學真理粉碎成俗世的虛幻氣泡。《無理之人》提供的就是這樣的案例。不要以為《無理之人》裡的哲學教授在說:哲學隻會空談,完全與生活無關,撇開哲學就能更好生活。可是,這個哲學教授更像在說:隻有一場哲學行動能產生最有意義的生活方式。《無理之人》塑造的這個哲學教授不是哲學的冷淡者,而是哲學的狂熱者。然而,我們應該通過《無理之人》去警惕這種狂熱。

反哲學非要把哲學給行動化,但這樣復興的卻是一個具有欺騙性質的哲學傳說。因為,二十世紀的這些反哲學,就隻是在煽動非理性。如果說保守空談的哲學是一種疾病,那麼反哲學來源於另一種疾病:一種偏執地想要改變世界的疾病。

《無理之人》是一個以歐陸哲學為素材的反[反]哲學電影,相對而言,《深度謎案》是一個以分析哲學為素材的反哲學電影。在那些對哲學沒有多大興趣的觀眾看來,這樣的電影應該是比較無聊的。它們得到的評分僅僅是及格而已,《無理之人》可能是由於文藝范的緣故,比《深度謎案》評分稍微高一點。兩個電影的共同主題是如何應對哲學迷霧中的實際生活,又分別對應兩位非常流行的二十世紀哲學傢明星:海德格爾和維特根斯坦。通過他們倆的情況可以看出,空談的哲學並不是必然導致消極,而行動化的哲學也未必真的積極,極端的積極反而比消極更可惡。某種看起來積極行動的哲學立場很可能並不符合哲學精神,而是為俗世的偏執欲望營造的美化面具。海德格爾的哲學立場很可能就是這樣一個例子。據說,維特根斯坦僅對海德格爾評價過一次,他在那段話裡對海德格爾說:你這笨蛋,不要胡說八道瞭!

即便如此,海德格爾依舊流行,在哲學傢的聚焦堪比愛因斯坦在科學界,或者畢加索在藝術界。難道哲學已經無法辯識海德格爾式的扯淡瞭嗎?似乎,這正標識瞭(偏文學化的)哲學的迷失。


附:

哲學敘事的扯拉和自旋運動

——在非生活和反哲學之間

【略】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