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北島代表作 回答-1976年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一切語言都是重復 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

一切 (北島詩歌代表作)

  一切都是命運

  一切都是煙雲

  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

  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一切語言都是重復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愛情都在心裡

  一切往事都在夢中

  一切希望都帶著註釋

  一切信仰都帶著呻吟

  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

  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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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是詩人北島1976年創作的一首朦朧詩,它標志著朦朧詩時代的開始。

  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瞭死者彎曲的倒影。

  冰川紀過去瞭,

  為什麼到處都是冰凌?

  好望角發現瞭,

  為什麼死海裡千帆相競?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隻帶著紙、繩索和身影,

  為瞭在審判之前,

  宣讀那些被判決瞭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如果海洋註定要決堤,

  就讓所有的苦水都註入我心中;

  如果陸地註定要上升,

  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新的轉機和閃閃的星鬥,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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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北島的散文也是,好像神突然會說些傢常話,很親切。

  青燈

  故國殘月

  沉入深潭中

  重如那些石頭

  你把詞語壘進歷史

  讓河道轉彎

  花開幾度

  催動朝代盛衰

  烏鴉即鼓聲

  帝王們如蠶吐絲

  為你織成長卷

  美女如雲

  護送內心航程

  青燈掀開夢的一角

  你順手挽住火焰

  化作滿天大雪

  把酒臨風

  你和中國一起老去

  長廊貫穿春秋

  大門口的陌生人

  正砸響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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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樣的人可以被稱為是真正的人詩呢?真正的詩人是那種沒有那些華麗的名號,浮誇的外表和炫耀自己修道士一樣的清修生活。他們平靜如水又淡薄如霧,純凈而又讓人難以猜透。北島就是這樣的詩人,他的作品處處都是詩,即使是散文集也充滿瞭詩意。不管是追思還是遊歷,他的生活如詩,他將生活變成瞭詩。他的思想是詩,他就是詩。

  《青燈》是北島後期的一本散文集,這是北島早期作品所沒有的特點。在這本書中,北島早已放下瞭劍,換上瞭書生的長袍,他手中的劍變成瞭心中的劍,依舊銳利,但不再像當年一樣天不怕地不怕的生猛。多瞭些溫柔,多瞭些睿智,多瞭些年歲所賦予他沉淀的思想。

  《青燈》的追憶部分是最吸引人的,是這些來自過去的光芒不斷地引領著詩人走向自己的詩意的海洋。不管現實是如何,詩意永遠存在著。

  但這一切或許隻存在於那個時代,時代不同瞭,如今的人們早已忘記瞭什麼叫詩意的生活,什麼叫做詩。詩意的生活對於普通人而言已經很遠,縱然再有詩意也要生存,也要努力活下去。再有理想也要踏足現實,而往往現實會讓你放棄生活,隻剩下單純的生存。 大多數人一出生就被釘在塊板子上無法動彈,他們的出生不允許他們有詩意,這是因為赤裸裸的現實,沒有錢就隻能當奴隸。

  隨波逐流回到最開始的地方,並非是現在所謂的什麼勿忘初心。而是當人經歷瞭太多,經歷瞭半個世界的風雨,經歷瞭各種悲歡離合後的感觸。或許每艘遠航的船都將歸岸,雖然岸可能不是曾經出發的港口,但心卻回到瞭那時,那刻,那個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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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燈》試讀:聽風樓記

1976年10月上旬某個晚上,約摸十點多鐘,我出傢門,下樓,行百餘步,到一號樓上二層左拐,敲響121室。馮伯伯先探出頭來,再退身開門,原來正光著膀子。他揮揮手中的毛巾,說:"來。"於是我尾隨他到廚房。他背對我,用毛巾在臉盆汲水,擦拭上身。那時北京絕大多數人傢都沒有條件洗澡。馮伯伯那年63歲,已發福,背部贅肉下垂,但還算壯實。他對拉著毛巾搓背,留下紅印。正當他洗得酣暢,我突然說:"四人幫被抓起來瞭。"隻見他身體僵住,背部一陣抽動。他慢慢轉過身來,緊緊盯著我,問:"真的?"我點點頭。"什麼時候?""就前兩天。"他相信瞭我的話,把毛巾扔進臉盆,和我一起來到客廳。我們話不多,語言似乎變得並不重要。他若有所思,嘴張開,但並非笑容。

當我聽到馮伯伯去世的消息,最初的反應是麻木的,像一個被凍僵瞭的人在記憶的火邊慢慢緩過來;我首先想起的,就是三十年前這一幕,清晰可辨,似乎隻要我再敲那扇門,一切就可以重新開始。

我和馮伯伯住在同一個民主黨派的宿舍大院–三不老胡同1號,那曾是鄭和的宅邸。後來不知怎地,在囫圇吞棗的北京話中,"三寶老爺"演變成瞭"三不老"。我們院的變遷,就如同中國現代史的一個旋轉舞臺,讓人眼暈:剛搬進去時還有假山,後來拆走推平瞭,建小高爐煉鋼鐵,蓋食堂吃大鍋飯;到瞭。。,挖地三尺,成瞭防空洞;改革開放又填實,立起新樓。

我和馮伯伯應該是73年以後認識的,即他隨下放大軍回到北京不久。我那時跟著收音機學英語,通過我父親介紹,結識瞭這位翻譯界的老前輩。那時都沒有電話。一個匱乏時代的好處是,人與人交往很簡單–敲門應聲,無繁文縟節。再說民主黨派全歇菜瞭,翻譯刊物也關張瞭,馮伯伯成瞭大閑人,百無一用;他為人又隨和,喜歡跟年輕人交往。於是我利用時代優勢,闖進馮伯伯的生活。

要說這"聽風樓",不高,僅丈餘;不大,一室一廳而已。我從未入室,熟悉的隻是那廳,會客、讀書、寫字、用餐、養花等多功能兼備。一進門,我就近坐在門旁小沙發上。一個小書架橫在那裡,為瞭把空間隔開,也給窺視者帶來視覺障礙。馮伯伯往往坐對面的小沙發,即主人的位置。此房坐南朝北把著樓角,想必冬天西北風肆虐,鬼哭狼嚎一般,故得名"聽風樓"。若引申,恐怕還有另一層含義:聽人世間那兇險莫測的狂風。

馮伯伯學的是工商管理,即現在最時髦的MBA。他在上海滬江大學上二年級時結識鄭安娜。當時英文劇社正上演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他一眼就看中瞭臺上的鄭安娜。他們於1938年成婚。他說:"和一個英文天才結婚,不搞翻譯才怪。" 待我見到鄭媽媽時,她已是個和藹可親的小老太太瞭。每次幾乎都是她來開門,向客廳裡的馮伯伯通報。讓我至今記憶猶新的是,她總是系圍裙戴袖套,忙忙碌碌,好像有幹不完的傢務事。她從老花鏡上邊看人,用老花鏡外加放大鏡看書看世界。她在幹校患急性青光眼,未能得到及時治療,結果一隻眼瞎瞭,另一隻眼也剩下微弱視力。我一直管她叫"馮媽媽"。她輕聲細語,為人爽快;偶爾也抱怨,但止於一聲嘆息。她是由宋慶齡推薦給周恩來的,在全國總工會當翻譯。她就像本活字典一樣,馮伯伯在翻譯中遇到疑難總是問她。 記得我當時試著翻譯毛姆的《人性枷鎖》的第一章。有個英文詞egg-top,指的是英國人吃煮雞蛋時敲開外殼挖下頂端的那部分。我譯成"雞蛋頭",又覺得莫名其妙,於是找馮伯伯商量,他也覺得莫名其妙。他說,飲食文化中很多地方是不可譯的。我們討論一番,還是保留瞭莫名其妙的"雞蛋頭"。

說實話,我用這麼簡單的問題去糾纏一個老翻譯傢,純粹是找借口。他們傢最吸引我的是文革中幸存下來的書,特別是外國文學作品。那些書名我都忘瞭,隻記得有一本馮伯伯譯的海明威的《第五縱隊》,再現瞭海明威那電報式的文體,無疑是中國現代翻譯的經典之作。他自己也對《第五縱隊》的翻譯最滿意。在一次訪談中,他說:" 你想一次翻譯成功不行,總是改瞭又改,出瞭書,再版時還要改,我譯的海明威的戲劇《第五縱隊》,我推倒重來瞭五、六次,現在還得修改,但現在我已沒力氣改瞭。因此,我曾苦惱、氣餒,想改行,可翻譯是我的愛好……"

馮伯伯是個溫和的人,總是笑瞇瞇地叼著煙鬥,臉上老年斑似乎在強調著與歲月的妥協。我那時年輕氣盛,口無遮攔,而他正從。。和。。的驚嚇中韜光養晦,卻寬厚地接納瞭我的異端邪說,聽著,但很少介入我的話題。 正是我把四人幫倒臺的消息帶到聽風樓,我們的關系發生瞭改變,我不再是個用"雞蛋頭"糾纏他的文學青年瞭,我們成瞭"同謀"–由於分享瞭一個秘密,而這秘密將分別改變我們的生活。那一夜,我估摸馮伯伯徹夜難眠,為瞭不驚動馮媽媽,他獨自在黑暗中坐瞭很久。風雲變幻,大半輩子坎坷都歷歷在目。他本來盤算著"夾起尾巴做人",混在社會閑雜人員中瞭此殘生。

偶爾讀到馮伯伯的一篇短文《向日葵》,讓我感動,無疑對解讀他的內心世界是重要的。這篇短文是由於凡高那幅《向日葵》拍賣中被私人據為己有引發的感嘆,由此聯想到很多年前在上海買下的一張復制品。 他寫道:"。。中,我被謫放到南荒的勞改農場,每天做著我力所不及的勞役,心情慘淡得自己也害怕。有天我推著糞車,走過一傢農民的茅屋,從籬笆裡探出頭來的是幾朵嫩黃的向日葵,襯托在一抹碧藍的天色裡。我突然想起瞭上海寓所那面墨綠色墻上掛著的梵高《向日葵》。我憶起那時傢庭的歡欣,三歲的女兒在學著大人腔說話,接著她也發覺自己學得不像,便嘻嘻笑瞭起來,爬上桌子指著我在念的書,說等我大瞭,我也要念這個。而現在眼前隻有幾朵向日葵招呼著我,我的心不住沉落又飄浮,沒個去處。以後每天拾糞,即使要多走不少路,也寧願到這處來兜個圈。我隻是想看一眼那幾朵慢慢變成灰黃色的向日葵,重溫一些舊時的歡樂,一直到有一天農民把熟透瞭的果實收藏瞭進去。我記得那一天我走過這傢農傢時,籬笆裡孩子們正在爭奪豐收的果實,一片笑聲裡夾著尖叫;我也想到瞭我遠在北國的女兒,她現在如果就夾雜在這群孩子的喧嘩中,該多幸福!但如果她看見自己的父親,衣衫襤褸,推著沉重的糞車,她又作何感想?我噙著眼裡的淚水往回走。我又想起瞭梵高那幅《向日葵》,他在畫這畫時,心頭也許遠比我嘗到人世更大的孤淒,要不他為什麼畫出行將衰敗的花朵呢?但他也夢想歡欣,要不他又為什麼要用這耀眼的黃色作底呢?" 在我印象中,馮伯伯是個不善表達感情的人。沒想到他在這篇短文中竟如此感傷,通過一幅畫寫盡人世的滄桑。

一個記者前幾年采訪馮伯伯。據他記載,他最後問道:"你能簡單地用幾句話總結你的一生嗎?"馮亦代沉沉地說:"用不瞭幾句話,用一個字就夠瞭–難。"末瞭,老人突然愴然淚下,不停地抽泣。 我們不妨細讀這篇段短文中的一段:"解放瞭,我到北京工作,這幅畫卻沒有帶來;總覺得這幅畫面與當時四周的氣氛不相合拍似的。因為解放瞭,周圍已沒有落寞之感,一切都沉浸在節日的歡樂之中。但是曾幾何時,我又懷戀起這幅畫來瞭。似乎人就像是這束向日葵,即使在落日的餘暉裡,都拼命要抓住這逐漸遠去的夕陽。"這種內心的轉折,反映瞭知識分子與。。的復雜關系。

馮亦代於1941年離開香港前往重慶,臨行前曾受喬冠華囑托。到重慶後,他對左翼戲劇影業幫助很大,並資助那些進步的文化人士。到瞭遲暮之年,記者在采訪中問及那些往事。"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講。"他沉默瞭半天,又說:"我做的事都是黨讓我做的,一些黨內的事是不可以公開的。做得不對是我能力有限,是我的責任,但是一開始都是黨交給的工作。我隻能講到此為止。"黃宗英逗著問他:"總能透點風吧。"他斷然地說:"連老婆也不能講。"也許在今天的人們看來這種事是可笑的,半個多世紀過去瞭,連國傢檔案局的資料都解密瞭,還能真有什麼秘密可言?我想馮伯伯說的不是別的,而是他在青年時代對革命的承諾:士為知己者死。

據馮伯伯的女兒馮陶回憶:"1949年解放以後,周恩來讓胡喬木到南方去搜羅知識分子支持中央政府,爸爸和我們全傢就到瞭北京。爸爸媽媽到瞭北京之後忙得不得瞭,根本見不著他們……那段時間應該是他們意氣風發的時候,因為自己的理想實現瞭,他們希望建立這樣的國傢。後來爸爸調到瞭外文出版社,沒過多久,就開始瞭。。運動,爸爸也是外文社第一個被打成。。的。"

據說在北京市民盟的整風會上,大傢都急著把帽子拋出去,免得自己倒黴。而這頂。。帽子怎麼就偏偏落到他頭上瞭?依我看,這無疑和馮伯伯的性格有關。首先人傢讓他提意見,他義不容辭;等輪到分配帽子時,他又不便推托,隻好留給自己受用。這和他所說的"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講"在邏輯上是一致的。 馮伯伯跟我父親早在重慶就認識瞭,他們同在中央信托局,我父親隻是個小職員,而馮伯伯是中央信托局造幣廠副廠長。那時的文藝界都管他叫"馮二哥",但誰也鬧不清這稱號的出處。據說,他仗義疏財,"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凡是在餐館請客都是他"埋單"。要說這也在情理之中,和眾多窮文人在一起,誰讓他是印鈔票的呢?

據說到瞭晚年,馮伯伯臥床不起,黃宗英向他通報剛收到的一筆稿費,馮伯伯問瞭問數目,然後用大拇指一比劃,說:"請客。" 。。中馮伯伯除瞭"美蔣特務"、"死不改悔的。。"等罪名外,還有一條是"二流堂黑幹將"。關於"二流堂",馮伯伯後來回憶道:"香港淪陷後,從香港撤退的大批進步文化人匯聚重慶。首先見到夏衍,他住黃角埡口朋友傢裡。不久夏衍夫人亦來。唐瑜便在山坡處另建一所三開間房子,人稱'二流堂'。重慶的文化人經常來這裡喝茶、會友、商談工作。" 郭沫若戲稱的"二流堂",不過是個文人相聚的沙龍而已。同是天涯淪落人,杯光斛錯,一時多少豪情!但隻要想想暗中那些"到死也不能講"的事,為杯中酒留下多少陰影。既然堂中無大哥,這仗義疏財的"馮二哥"自然成瞭頭頭,再加上"到死也不能講"的事,趕上。。,可如何是好?他必然要經歷。。邏輯及其所有悖論的考驗。他回憶道:"。。時我最初也想不通。一周之間,牙齒全部動搖,就醫結果,十天之內,拔盡瞭上下牙齒,成為'無齒'之徒。"

一個人首先要看他是怎麼起步的,這幾乎決定瞭他的一生。馮伯伯當年也是個文學青年,居然也寫過新詩。說起文學生涯的開端,他總是提到戴望舒。1938年2月,他在香港《星島日報》編輯部認識戴望舒。戴望舒對他說:"你的稿子我都看過瞭。你的散文還可以,譯文也可以,你該把海明威的那篇小說譯完,不過你寫的詩大部分是模仿的,沒有新意,不是從古典作品裡來的,便是從外國來的,也有從我這兒來的。我說句直率的話,你成不瞭詩人。但是你的散文倒有些詩意。"

七十年代末,聽風樓終於裝上瞭電話,那是個現代化的信號,忙的信號,開放與拒絕的信號。馮伯伯從此成瞭大忙人,社會活動越來越多。我再按往日的習慣去敲門,往往撲空,隻能跟馮媽媽拉拉傢常。

《世界文學》要復刊瞭,這就等於給一棵眼見著快蔫瞭的植物找到瞭花盆。馮伯伯喜形於色,鄭重宣佈《世界文學》請他翻譯一篇毛姆的中篇小說,發在復刊號上。但畢竟手藝生疏瞭,得意之餘又有點兒含糊。他最後想出個高招,請一幫文學青年前來助陣,也包括我。他向我們朗讀剛譯好的初稿,請大傢逐字逐句發表意見,為瞭讓譯文更順暢更口語化。一連好幾個周末,我們聚在馮伯伯的狹小的客廳裡,歡聲笑語,好像過節一樣。我們常為某個詞爭得臉紅脖子粗,馮媽媽握著放大鏡對準大詞典,幫他鎖定確切的含義。最後當然由馮伯伯拍板,隻見他抽煙鬥望著天花板,沉吟良久,最後說:"讓我再想想。" 像馮伯伯這樣的大翻譯傢,居然在自己的領地如履薄冰。他常被一個詞卡住而苦惱數日,最終頓悟有如天助一般,讓他欣喜若狂。再看看如今那些批量生產的商業化文學翻譯產品,就氣不打一處來。 而馮伯伯在百忙中並沒忘掉我,他把我介紹給籌建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的。。。。我參加瞭翻譯資格考試,居然考中瞭,但最終還是沒調成。隨後他又把我介紹到剛復刊的《新觀察》雜志社,試用瞭一陣,我成瞭文藝組的編輯。 1978年12月下旬某個下午,我匆匆趕到聽風樓,馮伯伯剛好在傢。我拿出即將問世的《今天》創刊號封面,問他"今天"這個詞的英譯。他兩眼放光,猛嘬煙鬥,一時看不清他的臉。他不同意我把"今天"譯成TODAY,認為太一般。他找來英漢大詞典,再和馮媽媽商量,建議我譯成The Moment,意思是此刻、當今。我沒想到馮伯伯比我們更有緊迫感,更註重歷史的轉折時刻。

於是在《今天》創刊號封面上出現的是馮伯伯對時間的闡釋:The Moment。 我想起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默的詩句:"我受雇於一個偉大的記憶。"記憶有如迷宮,打開一道門就會出現另一道門。說實話,關於為《今天》命名的這一重要細節早讓我忘掉瞭。有一天我在網上閑逛,偶然看到馮伯伯握煙鬥的照片,觸目驚心,讓我聯想到人生中的此刻。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此刻,而這個此刻的門檻在不斷移動。說到底,個人的此刻也許微不足道,但在某一點上,若與歷史契機接通,就像短路一樣閃出火花。

我昨天去超市買菜,把車停好,腳落在地上,然後一步一步走動,突然想到27年前的這一幕:the moment。是啊,我多想看清馮伯伯那沉在煙霧中的表情。 恰好就在此刻,馮伯伯和他的朋友們正籌劃另一份雜志《讀書》。這份雜志對今後幾十年中國文化所產生的深遠影響,應該怎麼說都不過分。盡管《讀書》和《今天》走過的道路不同,但它們卻來自同一歷史轉折點。 回想八十年代,真可謂轟轟烈烈,就像燈火輝煌的列車在夜裡一閃而過,給乘客留下的是若有所失的暈眩感。八十年代初,我成傢瞭,搬離三不老大院。此後和馮伯伯的見面機會越來越少,卻總是把他卷進各種旋渦中。

大概正是那個夜晚的同謀關系,他沒說過不,事後也從不抱怨。1979年10月的《新觀察》,發表瞭馮伯伯為"星星畫展事件"寫的文章,慷慨陳詞,伸張正義。在。。。。早春的風雨飄搖中,我為要事趕到馮伯伯傢。記得他表情嚴肅,非但沒有拒絕我的請求,而且說:"做得好。"我驕傲地抬起頭,與他對視。他點點頭,笑瞭。

去國多年,常從我父親那兒得到馮伯伯的消息。1993年得知馮媽媽過世的消息,我很難過,同時也為馮伯伯的孤單而擔憂,後來聽說他和黃宗英結為伴侶,轉憂為喜。96年春天,我和父親通電話時,他叮囑我一定給馮伯伯打個電話,說他中風後剛恢復,想跟我說說話。撥通號碼,聽見馮伯伯的聲音,嚇瞭一跳。他聲音蒼老顫抖,斷斷續續。他問到我在海外的情況。我縱使有千般委屈,又能說什麼呢?"挺好,"我吶吶地說。後來又給馮伯伯打過兩三次電話,都說不瞭什麼,隻是問候。天各一方,境遇不同;再說時差拆解瞭此刻,我們又能說些什麼呢?

2001年冬天,我因父親病重回到北京。離開故鄉13年,說實話,連傢門都找不到瞭。我馬上請保嘉幫我打聽馮伯伯下落。她和黃宗英聯系上瞭,說馮伯伯住在醫院。那是個寒冷的早上,街頭堆著積雪。由保嘉開車,先去小西天接上黃宗英阿姨。

很多年前我就認識黃阿姨,當時我在北京處境不好,曾有心調到海口去,她正在那兒辦公司。記得我們在她下榻的旅館門外一直談到深夜,她最後感嘆道:"你的問題太復雜,而我無權無勢,幫不瞭你這個忙。"

二十多年過去瞭,黃阿姨身體遠不及當年,腿腳不便。在我們護駕下,總算上瞭車,開到中日友好醫院。 所有病房首先讓我想到的是冰窖,連護士的動作都變得遲緩,好像也準備一起進入冬眠。一見馮伯伯平躺著的姿勢,心就往下一沉,那是任人擺佈的姿勢。

聽說他已中風七次,這是第八次。是什麼力量使他出生入死而無所畏懼?黃阿姨撫摸著馮伯伯的額頭,親昵地呼喚:"二哥,我來瞭。"馮伯伯慢吞吞睜開眼,目光癡呆,漸漸有瞭一點兒生氣,好像從寒冬中蘇醒。就在這時候他看見瞭我,先是一愣。我俯向床頭,叫瞭聲"馮伯伯"。他突然像孩子一樣大哭起來,這下把我嚇壞瞭,生怕再引起中風,慌忙退出他的視野。周圍的人紛紛勸慰他,而他嚎哭不止,撕心裂肺。他從床單下露出來的赤腳,那麼孤立無援。 我們在病房總共呆瞭十分鐘,就離開瞭。我知道這就是永別–今生今世。

在門口,我最後回望瞭他一眼,默默為他祈禱。 馮伯伯曾對黃阿姨說過:"我想修改我的遺囑,加上:我將笑著迎接黑的美。"如此詩意的遺囑,其實恰好說明他是一個絕望的浪漫主義者。而他對於黑的認識一直可以追溯到童年。他母親在生下他一個多月後就患產褥熱死去。他後來如是說:"有母親的人是有福的,但有時他們並不稀罕,視為應得;可是作為一個從小死去母親的人來說,母愛對他是多麼寶貴的東西。他盼望有母愛,他卻得不到;他的幼小心靈,從小便命定是苦楚的。"

說實話,得知馮伯伯的死訊並未特別悲傷。他生活過,愛過,信仰過,失落過,寫過,譯過,幹過幾件大事。如此人生,足矣。我想起他那孤立無援的赤腳。它們是為瞭在大地上行走的,是通過行走來書寫的,是通過書寫來訴說的,是通過訴說來聆聽的。是的,聽大地風聲。 如果生死大限是可以跨越的話,我此刻又回到1976年10月的那個晚上。我懷著秘密,一個讓我驚喜得快要爆炸的秘密,從傢出來,在黑暗中(樓裡的燈泡都壞瞭)下樓梯,沿著紅磚路和黑黝黝的樓影向前。那夜無風,月光明晃晃的。我走到盡頭,拾階而上,在黑暗中敲向聽風樓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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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末》—- 北島

  一

  鄭某,大款也,外號“芥末”。他進美國賭場登記,問他叫什麼,他搖搖頭——不懂,人傢順手給他取個英文名字吉姆(Jim),他再音譯成一種頗有個性的佐料。“這名字不賴,”他跟我說,“芥末。”

  我和芥末走到一起來瞭,冥冥中必有上帝的安排。要說我倆在生活上完全沒有共同點:他做生意,我寫字;他揮金如土,我兩袖清風;他占山為王,我滿世界奔走。誰承想四年前,我們同時搬進這個美國地圖上很難找到的小鎮。

  芥末,東北人,個兒不高,瘦,寸頭,一對招風耳挺喜興。他生長在山東膠東半島的小村子裡,八歲那年跟爺爺去東北找當林業工人的父親。那童年的貧困刻骨銘心,按他的話來講,“我十五歲以前沒穿過線褲。”初中畢業後留在林場,開大卡車,在林區小火車燒鍋爐。給他評成二級工,少拿五塊錢,開始鬧情緒。那天早起上班,他說他病瞭,師傅不滿地搖著頭,拿他沒轍,隻好讓副司機燒鍋爐。他躺在火車頭和煤車之間的平臺上睡著瞭。小火車在過橋時突然出軌,車上的圓木沖向火車頭,把兩位師傅活活頂死。他小子命大,從夢中直接掉進結冰的河上。爬起來,一瘸一拐,跑瞭四十裡路去報信,到瞭場部才發現右胳膊摔斷瞭。

  他對數字過目不忘,車一過,他準能記住車牌號碼。但他堅決不學英文,遇事手一比劃,再蹦幾個英文單詞。去年他跟我去買輛舊車,人傢開價五千,芥末心急手快,伸出四個指頭,嘴也還跟得上:“Four dollar!”愣把車價還成四塊美元。那賣車的墨西哥人差點兒氣瘋瞭。

  英文不靈,總會有點兒小麻煩。有一回去自動提款機取錢,他麻利地刷卡,嘀嘀嘀,輸進兩百美元的數目,沒想到竟吐出一堆郵票,原來是臺售郵票機。芥末不愛寫信,這兩百美元的郵票夠他用一輩子瞭。

  要說芥末不會英文也不對,凡賭場用語,從錢數到紙牌的顏色等級組合以及比賽規則,他全都門清。他的手勢特別豐富:沮喪、躊躇、憤怒、咒罵,老美都懂。特別是凱旋時啪地一拍桌子,讓輸傢心驚肉跳。芥末有一陣天天去賭場上班。附近的印第安人保留地開有賭場,我跟芥末去過一趟。一進門,不少人都跟他打招呼,芥末挺胸收肚,笑瞇瞇地揮手致意。發牌的更是對他畢恭畢敬。他在賭場有自己的賬號,吃喝免費。他有一種大傢風范,輸點兒錢面不改色心不跳。隻見他揮手之間輸瞭八百塊,於是諄諄教導我說:“賭博其實跟做生意是一碼事,敢輸才能贏錢。”

  去年開春,他在印第安賭場贏瞭五百,加上兜裡原來揣的七百,回到我們小鎮,欲罷不能,過傢門而不入,租瞭輛車,直奔一百多英裡外的雷諾(Reno)——美國第三大賭城。沿途多是山路,趕上下雪,必須要加防滑鏈。這是美國法律。他一聽六十美元,立馬退貨,對那工人說:“No!”拍拍自己的胸脯,伸出大拇指,這意思很簡單:老子車開得棒,用不著這玩意兒。人傢如數把錢退給他。可沒開出多遠,一輛警車呼嘯而來。警察可不管他怎麼比劃,唰,一張八十美元的罰單,還用步話機召來一輛吊車。那司機熟練地運用大鉤子和鋼纜,連車帶人吊起,再綁在吊車平臺上。芥末來美國還從來沒這麼風光過,高高在上,視野開闊,前有警車開道,後有司機護駕,真有點兒國傢元首的架式。可惜吊車沒開多遠,在一傢商店門口停下,除瞭吊車費,還得照樣花錢買防滑鏈,外加安裝費。到瞭雷諾,又花錢找人拆下那倒黴的玩意兒。還沒進賭場,裡外裡已經被宰瞭兩百多。蒼天在上,眼見著芥末走背字,沒過多久全部輸光,隻剩下九塊錢。出門再去裝防滑鏈吧,不夠。他用手指頭戳著皺巴巴的紙幣,拍拍口袋,一攤手。人傢在賭城幹活,什麼樣人沒見過,得,好歹幫他裝上瞭。可這九塊錢的安裝有問題,回租車公司一查,防滑鏈把車漆皮打壞瞭。沒買保險?賠。沒現金?好辦。女職員押著他去銀行提款。可這還沒完,五百美元不夠,又寄來一千二的修車費。更倒黴的是,芥末從此上瞭這傢公司的黑名單,永世不得翻身。

  自九七年夏天,我跟芥末常在一起,交流賭博經驗。沒想到他居然還喜歡詩,要去我的一本詩集。有時他抽不冷子背出我的詩句,嚇得我一機靈,以為我那隱秘的聲音是被他竊聽到的。

  正寫到這兒,電話鈴響,是芥末。我們有半年多沒聯系瞭,聽說他在國內做生意做砸瞭。這邊既要養傢糊口,為瞭辦綠卡,還得繳足美國的苛捐雜稅。於是兩口子雙雙去餐館打工。我約他過來聊聊,說到就到。他手上有刀傷,裹著膠佈,再卷起袖子,胳膊上滿是燎泡的痕跡。

  中午我請他到市中心的一傢中國館子吃便飯。他是幹一行愛一行。進瞭餐飲業,他對諸如點什麼菜幹凈、烹調程序以及什麼樣餐館賺錢,全都門清。來美國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沒辦法,如今老婆孩子都不願意回去瞭。說到將來,他準備打工攢錢,自己盤下個餐館,東山再起。

  “搞政治的是流氓,做生意的是強盜……除瞭走私毒品,我他媽什麼壞事沒幹過,什麼人沒見過?走到這一步,我才知道好好過日子最重要。”說到這兒,他眼圈紅瞭,把頭轉向窗口,外面正在施工,窗戶蒙著綠色帆佈。

  他告訴我,他金盆洗手不賭瞭。有時半夜開車帶餐館的黑工們去賭場,每人收五塊錢汽油費,他躺在車裡睡大覺。偶爾跟著進去看看,支支招。贏瞭,問他是否會賭,他搖搖頭走開。

  “一個被國傢辭退的人/穿過昏熱的午睡/來到海灘,潛入水底”,他突然背起我的詩,嘆瞭口氣,說,“我十五歲以前沒穿過線褲,我怕誰?”

  二

  我在外晃蕩瞭一年多,前不久又搬回原來住的小鎮。給芥末打電話,他應聲而至。這兩年,他的生活又有瞭戲劇性的變化。看來在非虛構的寫作中,作者要想跟上主人公的步伐,並非易事。

  他明顯見老瞭,平添瞭不少白發。說到激動處,小眼睛眨巴眨巴的,飽含淚水。他信主瞭,禮拜五晚上跟教友一起查經,談天說地;禮拜天去教堂,扯著嗓子高唱贊美詩。

  自從九五年搬到美國,他在國內的生意一蹶不振。九七年“偉哥”問世,他深知這革命性藥物對振興中華的重大意義。於是跟朋友借瞭錢,藏著掖著,把“偉哥”帶回中國,救苦難同胞於水深火熱之中。“當然,”他抿嘴一笑,“也順便掙點兒小錢。”

  九八年秋,他斂瞭斂手頭的銀兩和“偉哥”帶來的利潤,又向親友舉債跟銀行貸款,重振旗鼓。這可是最後一錘子買賣,成敗在此一舉。成瞭,他就回美國跟老婆好好過日子去瞭。他積幾十年鬥爭之經驗,決定最後下把大註——自己開賭場,要說這恐怕是所有賭徒的最大理想瞭。

  他帶著人馬浩浩蕩蕩開進山東煙臺地區某縣,先跟當地地頭蛇和公安串通好,又從澳門賭場請來阿田發牌。阿田一番表演,他才明白自己錢財的去處。“全他媽的是假的。”他對我說。阿田告訴芥末,夜長夢多,這買賣不能超過十天。

  賭場開張瞭。膠東人是賭場老板最樂於見到的那類賭徒——火爆性子,越急輸得越快。芥末忙著點著票子,日進鬥金,暗喜,到十天頭上欲罷不能。又過瞭四五天,官匪勾結,幾乎把他們一網打盡。他警察出身,聞出氣味不對。那天早上他吩咐保鏢悄悄去租兩輛車,再通知阿田,各奔生路。他先到青島避風頭,再用錢打通關節,把弟兄們一個個贖出來。他帶人去找那地頭蛇理論,結果是自己丟瞭顆門牙外加烏眼青。壓著火回到老傢,遣散眾人,在老丈人傢養傷數日。待他飛回到美國,身上隻剩下五毛錢人民幣。

  “你看,”說到此處,他咧開嘴,用手扳著門牙。仔細看去,那顆門牙的確與眾不同,我生怕他順手把它拔下來。

  眼見著揭不開鍋瞭,老婆去餐館打工,他賦閑在傢,終日鬱鬱寡歡。最後他決定微服私訪,體察一下民情。要說他苦孩子出身,幹活麻利,什麼事一學就會。他從打掃房子刷油漆開始,直到鋸樹。鋸樹並非伐木,須登高,鋸掉那些枝頭叉腦。老板用推土機的巨鏟把他頂起來,再用繩索攔住腰間,以防不測。那有點兒像功夫電影中的特技鏡頭:他手持電鋸,穿行於林木之間。

  他能上能下,上雖不能說是上刀山,但下確實是下火海。他到餐館找活。老板問,會不會炸鍋?會;幹幾年瞭?五年。成,起薪一千三。老板為瞭節省人工,炸鍋冰箱洗碗機環繞,中間隻能站一個人。芥末身兼數職。隻見他右手炸雞翅膀,左手顛炒勺,兼顧旁邊的古老肉汁,倆膝蓋輪流磕著兩個爐灶的風門開關。不僅如此,一隻眼還得斜視,盯著洗碗機上堆積起來的盤碗,兩隻招風耳支楞著,迎候那老板和侍者來自遠方的召喚。

  三年工夫,他約莫換瞭三十傢餐館。他脾氣不好,老板幾乎又個個刁鉆,他動輒拍案而起,算賬走人。

  他老婆在餐館老板娘的帶引下,信瞭基督教,他也胡裡胡塗跟著受瞭洗。教會活動時,他打工累,時不時打個盹兒。教友們說他睡在神的懷抱裡。“嘿,睡在神的懷抱裡,真不賴。”他怪樣地笑瞭。他討厭教條,喜歡開明的牧師,自詡為不合格的基督徒。這和他當年做生意相反——所有殘次品都貼上瞭合格商標。

  他後來轉到一傢日本餐館,繼續做炸鍋。一打聽,那做壽司的師傅每個月連工錢帶小費能掙三千多,都是現金。他動瞭改行的念頭。他找日本師傅攀談。語言不通,好在中文字日本人多半認得,連寫帶比劃,他手勢又特別豐富。一來二去,日本師傅明白瞭,芥末每個月給他五百美元,連著給半年,要他秘密傳授做壽司的手藝。No,日本師傅搖搖頭;Yes,芥末轉身走瞭。開支那天,他硬是把五百美元塞給日本師傅。學徒期間,語言是個障礙。有一天,他問壽司得沒得,日本師傅用英文說,“Not yet(還沒哪)。”芥末沒聽懂,一琢磨,這日文倒是跟中文差不離,八成是“拿葉”,便從冰箱抱來堆荷葉,遭到一頓臭罵。半年後,他改換門庭,自己當起壽司師傅來。

  那天晚上芥末請客,李陀、我女兒和我一行三人欣然前往。開進核桃溪鎮(Walnut Creek),華燈初上。芥末在壽司吧臺後面瞇瞇笑,一身藍花和服,手持快刀。老板是臺灣人,招待我們喝上好清酒。芥末邊幹活邊跟我們聊天,遊刃有餘。他說他這名字起壞瞭,如今天天跟芥末打交道。他手藝好,英文也還能對付幾句。“要幾份加州卷?”他用英文問美國客人,再記在賬單上。

  沒過幾天那傢餐館被人告瞭,停業整頓。芥末打算在我們小鎮自己開傢日本餐館。他掰著手指頭跟我算瞭筆賬,前景可觀。我差點兒忘瞭他以前的老板身份。他轉來轉去,看中瞭一傢倒閉的墨西哥餐館,各方面都理想,除瞭烏鴉。那是我們小鎮烏鴉最集中的地方,尤其在黃昏時分,呼啦啦一片,令人心寒。烏鴉糞腐蝕性極強,落車上,若不及時擦掉,會留下永久痕跡。這勢必影響生意。

  上周末我請芥末吃晚飯。他有些神不守舍,剛到我傢就說出去看看動靜,好一陣才回來。他以前警官的敏感,做瞭精確記錄:六點十分,烏鴉從四面八方飛來;六點二十分開始在樹梢落腳;六點四十八分,它們全都一動不動。他的解釋是,烏鴉先開大會,後睡覺。但問題是睡著瞭還排泄與否,不得而知。這頓飯吃得不太踏實,芥末一直念叨著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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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敲鐘人

展開的時間的幕佈碎裂,漫天飄零一個個日子撞擊不停船隻登陸在大雪上滑行一隻綿羊註視著遠方它空洞的目光有如和平萬物正重新命名塵世的耳朵保持著危險的平衡這是死亡的鐘聲===========================

讀書筆記

禁忌的花草是歷史的糧食螺鈿的天空下紙蝴蝶夢見一個石頭的傢族那顆胸中的紅色棋子驅使我向前我是王或者卒的影子,我遮蔽隔岸的風雲激情第五十代的耗子們揮舞著長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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崗位

一隻麋鹿走向陷阱權力,樅樹說,鬥爭秋天重復著牢記在核桃裡 懷著同一秘密我頭發白瞭退休—-倒退著離開我的崗位 隻退瞭一步不,整整十年我的時代在背後突然敲響大鼓 不 答案很快就能知道已折射在他臉上 臨近遺忘臨近田野的旁白臨近祖國這個詞所擁有的絕望 麥粒飽滿啊,成熟的哭泣今夜最忠實的孤獨在為他引渡 他對所有排隊而喋喋不休的日子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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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度以上的風景

是鷂鷹教會歌聲遊泳是歌聲追溯那最初的風 我們交換歡樂的碎片從不同的方向進入傢庭 是父親確認瞭黑暗是黑暗通向經典的閃電哭泣之門砰然關閉回聲在追趕它的叫喊 是筆在絕望中開花是花反抗著必然的旅程 是愛的光線醒來照亮零度以上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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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題

被筆勾掉的山水在這裡重現我指的絕不是修辭修辭之上的十月飛行處處可見黑衣偵察兵上升,把世界微縮成一聲叫喊財富變成洪水閃光一瞬擴展成過冬的經驗當我像個假證人坐在田野中間大雪部隊卸掉偽裝變成語言靈魂遊戲那些手梳理秋風有港口就有人等待晴天,太多的麻煩匯集成烏雲天氣在安慰我們像夢夠到無夢的人日子和樓梯不動我們上下奔跑直到藍色腳印開花直到記憶中的臉變成關上的門請坐,來談談這一年剩下的書頁書頁以外的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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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時刻

采珠入潛入夜晚雲中的鼓手動作優美星星絞鏈吊起樓房轉向另一面窗戶漏掉巨型風暴漩渦中的沉睡者快抓住這標明出口的設計圖紙吧逆光時刻道路暗淡漁夫在虛無以外撒網一隻蝴蝶翻飛在歷史巨大的昏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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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

我的影子很危險這受雇於太陽的藝人帶來的最後的知識是空的 那是蛀蟲工作的黑暗屬性暴力的最小的孩子空中的足音 關鍵詞,我的影子錘打著夢中之鐵踏著那節奏一隻孤狼走進 無人失敗的黃昏鷺鷥在水上書寫一生一天一個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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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

大街如烈馬飛奔燈光之蹄明滅詩人和他的夜坐在街角一杯熱咖啡:體育場比賽正在進行觀眾躍起變為烏鴉失敗的謠言啊煙囪上空的父親帶詩人更上一層樓陽光在雲中擂鼓漁船縫紉大海請沿地平線折疊此刻讓玉米星星在一起上帝絕望的雙臂在表盤上轉動詩人落進詩的圈套他一夜白瞭頭滿樓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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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題

  我看不見  清澈的水池裡的金魚  隱秘的生活  我穿越鏡子的努力  沒有成功

  一匹馬在古老的房頂  突然被勒住韁繩  我轉過街角  鄉村大道上的塵土  遮蔽天空  ======================

  在路上

  七月,廢棄的采石場  傾斜的風和五十隻紙鷂掠過  向海跪下的人們  放棄瞭千年的戰爭

  我調整時差  於是我穿過我的一生

  歡呼自由  金沙的聲音來自水中  腹中躁動的嬰兒口含煙草  母親的頭被濃霧裹挾

  我調整時差  於是我穿過我的一生

  這座城市正在遷移  大大小小的旅館排在鐵軌上  遊客們的草帽轉動  有人向他們射擊

  我調整時差  於是我穿過我的一生

  蜜蜂成群結隊  追逐著流浪者飄移的花園  歌手與盲人  用雙重光輝激蕩夜空

  我調整時差  於是我穿過我的一生

  覆蓋死亡的地圖上  終點是一滴血  清醒的石頭在我的腳下  被我遺忘  ===================

  鄉音

  我對著鏡子說中文  一個公園有自己的冬天  我放上音樂  冬天沒有蒼蠅  我悠閑地煮著咖啡  蒼蠅不懂得什麼是祖國  我加瞭點兒糖  祖國是一種鄉音  我在電話線的另一端  聽見瞭我的恐懼  於是我們迷上瞭深淵  ================

  鐘聲

  鐘聲深入秋天的腹地  裙子紛紛落在樹上  取悅著天空  我看見蘋果腐爛的過程  帶暴力傾向的孩子們  象黑煙一樣升起  房瓦潮濕  十裡風暴有瞭不倦的主人

  =====================  重建星空

  一隻鳥保持著  流線型的原始動力  在玻璃罩內  痛苦的是觀賞者  在兩扇開啟著的門的  對立之中

  風掀起夜的一角  老式臺燈下  我想到重建星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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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磨刀

  我借清晨的微光磨刀  發現刀背越來越薄  刀鋒仍就很鈍      太陽一閃  大街上的人群   是巨大的櫥窗裡的樹林  寂靜轟鳴  我看見唱頭正沿著  一棵樹椿的年輪  滑向中心

  ================  黑盒

  是誰在等待  一次預約的日出

  我關上門  詩的內部一片昏暗

  在桌子中央  胡椒皇帝憤怒

  一支樂曲記住我  並卸下瞭它的負擔

  鐘表零件散落  在皇室的地平線上

  事件與事件相連]  穿過隧道  =========

  巴赫音樂會

  一顆罌粟籽掙脫瞭  鳥兒撥動風向的舌頭  千匹紅佈從天垂落  人們迷失在  鮮艷的死亡中  巢穴空空  這是泄露天機的時刻

  大教堂從波濤中升起  海下的山峰  帶來史前的寂寞  左手變成玻璃  右手變成鐵  我笨拙地鼓著掌  像一隻登陸的企鵝

  ================  北島 (中國當代詩人、香港中文大學教授)

  北島(1949年8月2日—),原名趙振開,“北島”是詩人芒克給他取的筆名,也是他影響最為廣泛的筆名。浙江湖州人,出生於北京。北島曾先後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瑞典筆會文學獎、美國西部筆會中心自由寫作獎、洛哥阿格那國際詩歌節詩歌獎、古根海姆獎、馬其頓斯特魯加國際詩歌節最高榮譽金花環獎等,並被選為美國藝術文學院終身榮譽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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