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傢往事——老北京的故事 (一)

很多年間,我們傢一直住在機關的後院,三間看似工人居住的平房裡。這是一個大果園的北平房,我傢的門前,是一棵大棗樹,棗大而且脆甜。如果不把每年夏天是不是從樹上往下掉“洋剌子”計算在內,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無缺”。棗樹一溜並排的有兩三棵,但都不屬同一個品種,有一棵最高大的棗樹,棗大但無甜味,唯獨我傢門前這一棵樹的棗子最甜。

每天清晨,最愜意的事就是在啄木鳥或佈谷鳥的鳴叫聲中醒來,我從不睡懶覺,也不賴床,這是從小就養成的生活習慣。我會輕輕的起身出門,在寂靜的黎明中行走在空無一人的院子裡,沿著眾多高大的樹木往上尋找,希望能尋找到這隻啼鳥的蹤跡。

從傢門前的棗樹往南,是一溜的兩三棵葡萄架,標準的老北京玫瑰香葡萄,吃一粒葡萄口齒留香。葡萄架再往南,有幾棵桃樹、蘋果樹、梨樹、花椒樹。再往南,就是用作機關辦公的一套豪宅,有大小房子十來間,都用作辦公的場所。這個地點位於北京市的西城區,過去叫“西什庫”、“後庫”的那個地方,顧名思義,明清兩朝,這裡是皇傢庫房的所在地。

自滿清垮臺的解放前,這裡叫“毛窩胡同”,解放後,美化地名,改成瞭“茅屋胡同”,現在,又改名為“大紅羅廠街”。從這裡往東一點,幾乎幾步之遙,就是旃檀寺兵營所在地,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用作國防部所在地。旃檀寺與大紅羅廠街中間的那條南北走向的小街,現在有一個響亮的名字“愛民街”,顧名思義,軍民團結的象征吧。

門前的街道現在叫大紅羅廠這個名字

我們所住的院落,老門牌“茅屋胡同甲1號”,註意,這是旃檀寺兵營的配套建築,專門供原旃檀寺兵營的最高長官及其傢眷在此居住。從這裡往西,甲2號的地方,大門拱裡是一溜傢居小院,一溜的高地基、高臺階、幾乎每個院落都是同一個“制式”。這種近乎標準的居住院落就是旃檀寺那些中層官佐及其傢眷的居住地。

從茅屋胡同甲1號院向北,過去被稱作“旃檀寺西大街”,1965年以後被稱作“愛民街”的那個地方,以前居住的都是旃檀寺的下級官佐及老兵。他們年老力衰,又無處可去,就留在旃檀寺兵營的周邊,開一塊菜地、做點小買賣,茍且偷生。起碼在1934年的老北平地圖上,這裡還都是一片凌亂的大雜院,包括大部分旃檀寺兵營,都是如此。

早年間叫旃檀寺西大街,後改為旃檀寺西夾道,現在(1965年以後)叫愛民街

1935年底,根據“何梅協議”的規定,華北易幟,北平成為西北軍二十九軍的管轄地盤。二十九軍的上層,包括以後在抗日戰場上犧牲的張自忠在內,都在北平、天津買瞭房子,有錢的將領還買瞭不止一座房子。據我所知,在二十九軍定居平津後被請回來主持軍部的副軍長佟麟閣,可能是二十九軍高層中唯一沒有買房子的,他跟吳佩孚一樣,在北平借住他人的房子。

上層的高官大都買瞭房子,中層的官佐不是人人都買得起,買不起房子的那些人,就居住在旃檀寺西邊的這處“公房”裡,而下級官佐及老兵,就住在今天“愛民街”周邊的大雜院和亂菜地裡。我在那篇國民黨軍隊老參謀的文章中,中校老參謀就住的是這樣的“公房”。

我看到1936年的老北平地圖上,僅僅幾個月時間,過去旃檀寺兵營裡的雜院現象已經被整頓一新,開始籌劃加蓋新的兵營。新的兵營模仿西洋人的東交民巷兵營,清一色的兩層小樓,看來,二十九軍真的打算在北平、天津紮下根瞭。

真正讓旃檀寺兵營徹底改造的還是日本軍隊。日軍進駐北平之後,旃檀寺兵營遺留的那些弘仁寺遺物都被運瞭出去,蓋上瞭日式的營房。此後再無重大變化。1945年國民黨軍隊接收並使用的,基本上都是原日軍打下的基礎設施。

旃檀寺兵營的北門是它的正門,今天是如此,過去也是如此。旃檀寺北門外,原本有一條“校場胡同”,就像“宣化大校場”一樣,這原本是操練部隊使用的,因年久荒廢,附近的百姓遷入進來,就成瞭“胡同”。

教場胡同的牌子還在,但比以前小瞭許多,許多居民都遷走瞭

五十年代,新中國準備把國防部放在這裡,於是就做瞭個清理,校場胡同的很多居民被搬遷走,北門外隻留下一所中學“北海中學”,現在又成為四中的一部分。

東交民巷的英美兵營,旃檀寺連操場都是模仿的。

東交民巷的日式兵營,一樓車庫、馬廄,二樓住人,張傢口日軍兵營也這個樣式。

現在旃檀寺這個地名仍在使用,但當地居民已經沒有人知道這段歷史瞭

解放後的很多年間,正對著茅屋胡同甲1號這個大門是一個高臺階的公共廁所,為什麼以前就沒有廁所,我猜是因為那些老兵營周邊菜地的需要吧。解放後不許在市區有菜地瞭,於是就建起瞭這座公共廁所——簡稱“公廁”。您別笑話,公廁來源於日本的城市管理,滿清時代乃至民國早期,北京還是滿大街隨意大小便的,後來才有瞭公廁。

在老北京的歷史上,力主大建公廁的領導人有好幾位,但唯獨1935年在二十九軍統治北平後被任命為北平市衛生局長的北平陸軍軍醫學校畢業的謝振平,要特別值得稱頌。謝振平是二十九軍的嫡系軍醫處長,上任北平市衛生局長,原本執行“每條胡同至少建一個公共廁所”,為此囤積瞭大量磚石木料。

但盧溝橋事變之後,戰爭形勢急轉,於是謝振平動用這些物資,組織清潔工和城市居民,在胡同興建堡壘、挖戰壕,還組織“勾連槍隊”,制定三大任務:救火、救治傷員、預防敵特。1937年的7月28日夜間,二十九軍大佬們在中南海做出“撤離平津”的決定,留下有“親日派”之稱的張自忠守護北平這個爛攤子,謝振平也屬於張自忠留守攤子中的一員。

日軍進入北平的半個月後,由於擔任北平市長的張自忠突然“消失不見”,日軍憲兵隊下令,偵緝隊和警察局在8月14日對二十九軍主要幹部寓所緊急抓捕。當時在北平北新橋大頭條謝振平寓所中二十九軍留守在北平的主要幹部正在商量對策,與會的有二十九軍教育處處長徐航菊、軍部的俞之喆等人,警察、特務進來抓走瞭謝振平,其餘人脫險。關押兩個月後,謝振平在獄中遇難。

再來談茅屋胡同甲1號的那個院子。當年從大門進來,被稱作老北京四合院的一進院落,是汽車隊及工人的宿舍,我猜解放前是衛隊及傭人居住的地方。二進院大門西邊是一長排男女廁所,大門東邊是一座現代化設施的體育館。這座大院的一把手是個十級幹部,老北平地下黨出身,我後來在八寶山看見瞭他的墓碑。

張青季(1914—2000),曾用名石青,河北蠡縣人。1930年十五六歲參加革命,1937年5月加入中國共產黨。蘆溝橋事變後,成立蠡縣各界人民抗日救國會,創建武裝抗日第一大隊,編入冀中區呂正操部後,到《冀中導報》社任記者。1939年任冀中文藝教育工作者抗日救國會文藝部長。1940年到華北聯大文藝學院文學系7隊學習,並任隊長。

張青季是冀中的幹部,1942年回冀中區黨委宣傳部任幹事,冀中反“掃蕩”就隱藏在老百姓中間。以後歷任清苑、白洋縣文化教育科長、副縣長。1945年5月被派到北平,以第四中學語文教員為公開職業,黨內任冀中北平工作委員會領導的區宣傳委員、文委書記。冀中平委撤銷後,改任晉察冀分局城工部北平文委委員,繼續主管文化、出版、新聞界的地下黨的工作,公開職業是北平《益世報》的記者兼編輯。離休前為中共北京市委宣傳部副部長、衛生體育部部長。

大院的二把手是個軍隊幹部,我以前介紹過,叫賈桂榮,在百度上:賈桂榮(1908~1996)安新小陽村人。1937年9月參加革命,1938年8月加入中國共產黨。抗日戰爭時期,歷任團長、副師長,冀中軍區獨立第五團團長,第一團團長,冀中第二十四團團長等職。1940年入抗日軍政大學學習。1941年起,歷任冀中軍區第三十三團副團長,第二十四團副團長,第九軍分區敵後武工隊隊長兼政委等職。

1942年起,賈桂榮歷任冀中第九軍分區參謀長,第三十八團團長等職。1944年獲冀中“五一”一等獎章。解放戰爭時期,歷任冀中第九軍分區副司令員(分區政委劉青山),河北省軍區參謀長、兵役局局長等職。指揮瞭勝芳保衛戰,參加瞭解放天津和解放保定的戰役。新中國成立後,先後任河北滄縣軍分區司令員、河北省軍區參謀長和兵役局局長。1955年授予大校軍銜,獲二級獨立自由勛章、二級解放勛章。1996年11月22日在北京逝世。

賈桂榮作為我多年的近鄰,是最早給我講晉察冀八路軍歷史的人,所以也是我研究晉察冀八路軍歷史的領路人。賈桂榮與張青季平級,都是十級幹部,但張青季卻是一把手,賈桂榮的戰功更卓著一些,但卻是二把手,這是為什麼?就因為北京市委、市政府的幹部,以北京市為第二書記劉仁的“城工部”系統為主,文化較低的軍隊幹部隻能擔任配角。

張青季平時不常上班,偶然來一次,幾個跟班就跑裡跑外地忙碌,通知食堂開小灶,掌勺師傅要拿出看傢的本領來。跟班中一位姓“智”的幹部,身材胖胖的中年人,格外顯眼。有一次張青季的興致來瞭,要下棋,當然就要用“好的象棋”,這位姓“智”的幹部幾乎拿出瞭吃奶的力氣四處張羅。由於行為過於明顯,引起瞭幹部們私下的議論,說他是國民黨軍隊的俘虜過來的,所以把討好領導看得很重。

記得我母親當場反駁,不是所有在國民黨軍隊幹過的都會討好領導,也有從不討好領導的幹部,我母親的例子舉的是李青川。步兵學校教育長李青川(副師級)對於職位比他高出兩級的校長趙再生、校政委張明河(都是副軍級),從不稱官職,而隻稱呼“老趙”和“老張”。當然,那時候的共產黨人大都是由正派人組成的,沒有今天這樣的普遍腐敗現象。

那時候的共產黨人手中的權力是受約束的,不允許你把共產黨的組織機構變成效忠於個人、撈錢撈女人、欺男霸女的私傢班底。有瞭正派人的生存空間,而不是慫恿手下成為告密人和打手,這個黨才能夠有效的抑制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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