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拍門

我媽原本住在農村,後來因為我大舅的死搬瞭傢。這個大舅並不是我親舅,是我媽的堂哥。

我媽說,我大舅是個很帥氣的人,十六七歲的時候就很帥,個子高高的,瘦瘦的,村裡的小姑娘都喜歡他,還有偷偷跑來跟他約會的。我媽還喜歡過我大舅,還跟我姥姥說瞭,結果被我姥姥揍瞭一頓。

我這個大舅名字也很好,叫李鳳海。他以前的名字不叫這個,叫李鳳臣,他覺得不好,就改成瞭李鳳海。改這個名字的原因很簡單,他傢門前有一片湖,這個湖叫小靜海,他可能覺得這個海字比較好,就改瞭這個名字。

不過改成這個名字之後,他們傢老是出怪事。

我媽說,那會兒夏天乘涼都在門口,扇個蒲扇聊聊天。我大舅改瞭名字之後,就有村裡的人在乘涼的時候,看到有女人從湖裡出來,然後到大舅傢裡去瞭。看到這個事兒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好幾個一起看到的。我媽和我姥姥也看見過。

那個小靜海其實挺邪乎的,每年都要死幾個人,不是這個村子就是那個村子。但死的都是小孩,成年人倒不多。都說那個湖不幹凈,裡面有東西。但究竟是什麼東西,就沒人知道瞭。

不過魚啦蝦啦什麼的倒是挺多的,我媽說她還抓過鱔魚,小孩胳膊那麼粗,狠狠的盤在她的胳膊上。不過抓回傢才知道是蛇,把我姥姥嚇得夠嗆。

那個從湖水裡出來的是個女人,身上穿著白衣服,頭發長長的,濕淋淋的披在身後。我媽說,這個女人一看就是鬼,走路的時候腳後跟不沾地。而且速度很快,一眨眼就穿過瞭小樹林,到瞭我大舅傢門口。

女人到瞭傢門口,也不推門,直接就到院子裡瞭。

女人出現的那個夏天,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大舅傢特別涼爽。許多人都喜歡去他們傢乘涼。我媽也想去,被我姥姥攔住瞭。我媽還想把看到那個女人的事情跟我大姥姥他們說,也被我姥姥攔住瞭。這種事兒沒頭沒尾的,說出去遭人嫌。

其實不用我媽說,已經有人和他們傢說瞭,就像我姥姥說的,人傢不相信不說,還和那人吵瞭一架。

不過那個夏天他們傢還是出瞭一些事兒,首先是傢裡的雞鴨都得瞭病死瞭,養的一頭老母豬也死瞭。我大舅也瘦的厲害,眼圈都黑瞭,走路都打晃。到醫院看說是貧血,讓小夥自己節制節制。節制什麼,誰都清楚。

不過我大舅信誓旦旦,他老實的很。

雖然發生瞭這些事情,但絲毫沒有對他泡妹子有什麼影響。當然,那時候的泡妹子都是拉拉手鉆鉆小樹林,甜言蜜語一會兒,也不會有什麼太越軌的事兒。所以醫生讓我大舅節制,他也挺懵的。

不過這件事大傢也沒怎麼當回事,誰讓人傢長的俊呢。

但是接下來的事情就有些匪夷所思瞭。某一天,我這大舅去鄰居傢裡玩,人傢剛打好一副棺材,我這大舅一屁股坐到上面,然後跟騎大馬的似的,在上面一邊駕駕駕,一邊跟鄰居說這是我的棺材,以後我要用的。

人鄰居聽瞭他的話,就覺得跟傻子說事兒一樣,也沒怎麼搭理他。但轉過頭都說這李鳳海發瞭神經,非說這棺材是他的。

這事兒在村裡不脛而走,很多人都知道瞭,但一問他,他跟沒事兒人似的,還說自己根本就沒說過這話。鬧到最後,還和鄰村的一個小夥子打瞭一架。傢裡人知道後,問起來,他一樣說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說過這話。

這一年我大舅十七歲,和他爸爸大鬧瞭一場之後,氣呼呼的說要去廣州打工。他爸爸也生氣,把他往外攆,說要走抓緊走,別在傢丟人現眼。

我媽說,我大舅走瞭就沒回來。

走哪裡去瞭呢?走到小靜海裡面去瞭。

雖然我大舅跟他爸爸慪氣,當時真讓他去廣州打工,他還真沒那個膽量。可是被他爹都攆出來瞭,他也是要面子的人,不可能再回頭,就跑去找瞭一個小姑娘。這小姑娘在隔壁村,一個人在傢住著,父母都在外面。

到瞭小姑娘傢,兩個人恩愛甜蜜一番。我大舅把和他爸爸吵架的事情又說瞭一遍,小姑娘心疼他,好好安慰瞭一番。這時候雖說夏天就快過去瞭,但天氣依舊炎熱。兩個人在傢裡談情說愛也阻止不瞭溫度。小姑娘就提議去小靜海遊泳。我大舅一聽自然同意,兩個人就去瞭。

到瞭湖邊,我大舅這時候肚子疼,就讓姑娘先下去。姑娘脫瞭外衣,穿著汗衫褲衩下瞭湖。這邊我大舅跑到湖邊蘆葦蕩裡解大號,解瞭一半,就聽姑娘在湖水裡呼救。我大舅褲子都沒提好,就往湖邊跑。

跑到湖邊,就看姑娘在湖水裡一個勁兒的掙紮。我大舅急壞瞭,褲子都沒脫就下湖救人。

都是從小生活在水邊的人,水上功夫都不錯。特別是我大舅,胳膊長腿長,一個猛子能紮幾百米,更不用說瞭。他這回心裡著急,一個猛子直接紮到瞭姑娘身邊,露出頭來才看到姑娘對他笑。

但是他看著姑娘笑心裡就覺得害怕,怎麼說呢?就覺得這姑娘不是好笑,而且在夜晚的湖水中,姑娘臉色煞白。他伸手去拉姑娘,一摸手,跟冰塊似的,然後就沒瞭知覺。

他倆的屍體第二天一早才被人發現,就在湖邊,死的時候還手拉著手呢。這可把他爸爸傷心壞瞭,抱著屍體哭的那叫一個慘。可是哭有什麼用,人都死瞭。

這時候人都死瞭,現定棺材也來不及,就把鄰居傢新做的那個棺材拉來用瞭。沒錯,就是他騎在上面,說這棺材是我的那個。

未成年人死亡不能大辦,而且在傢裡不能過夜,過午就得埋。我媽那裡的規矩,未婚的人死後還不能進老林,我那個大舅就埋在瞭湖邊的一個小樹林裡。

埋完的當天夜裡,怪事就發生瞭。

我媽說,大概是十點多,那湖邊就傳來一陣陣的哭聲。那哭聲特別慘人,像是有人掐著嗓子在嚎,又尖又細。一開始村子裡的狗聽到嚎哭,還汪汪汪的叫。可當這個哭聲順著湖邊往村子裡走的時候,狗都不敢叫瞭。

我姥姥傢也養瞭一條狗,到瞭快十一點的時候,那個哭聲已經到瞭村口。那會兒我姥姥還沒睡,那狗聽到哭聲根本不敢叫,耷拉著耳朵夾著尾巴一個勁兒的往我姥姥腿下鉆。我姥姥很奇怪,踹瞭那狗兩腳,還以為這狗怎麼瞭。可當我姥姥聽到那個尖細的哭嚎的時候,一把把狗拉進屋裡,反手插上瞭門。

我媽也沒敢睡,她早就聽到那個哭嚎聲瞭,很害怕,根本睡不著。

狗被我姥姥拉進屋裡,一點都沒猶豫,直接鉆到床底下去瞭。我媽那會兒才十二三歲,被我姥姥抱瞭一宿。娘倆聽著那個哭嚎的動靜,也是嚇得一夜沒睡。

那聲音進村之後,直接就到瞭我大舅傢那裡。在那裡站瞭好久,然後一邊拍門一邊喊著什麼。隻是喊叫的聲音聽不清楚。那拍門聲一直拍到下半夜,也沒人開。然後又一傢一傢的拍過來,拍到我姥姥傢這裡的時候,我媽聽清瞭。那哭嚎聲中夾雜著我大舅的叫喊,一聲聲喊,三叔三嬸,你給我開門,我冷……

我姥爺不在傢,別說是個鬼瞭,就算是個人我姥姥也不敢開門,就那麼緊緊抱著我媽坐到瞭天亮。而外面那個哭嚎聲,一直往下拍,拍到瞭村東頭一傢人的時候,雞叫響起的時候,他才又哭嚎著出瞭村。

天亮之後,整個村的人都驚動瞭,大傢聚在一起說昨晚發生的怪事。有老人知道,說那聲音就是鬼哭。還說瞭鬼拍門的事情,說這鬼開門千萬不能開,隻要開瞭,那人就會被鬼帶走。

老人說到這個事情,還說瞭解放前發生的鬼拍門事件。當然,也是發生在這個村子裡的。

老人叫李鳳起,我媽都喊他爺爺。他小的時候也遇到過鬼拍門的事情,比這次可嚇多瞭。

現在老爺子已經去世瞭好多年瞭,要是活到現在,也得九十幾。他遇到鬼拍門的時候才十多歲,一九三幾年。

那會兒那個地方比現在還要荒涼,小靜海周圍方圓幾十裡,四五個村落,幾百戶人傢。天一黑就是一片死寂,連狗叫都聽不到幾聲。

李鳳起上面還有三個哥哥,一個在外面當學徒,一個在水岸碼頭做苦力,還有個在傢裡和自己一起割草養豬。老爺子說,他們傢條件還是不錯的,傢裡有幾畝薄地,種點玉米高粱番薯什麼的,一年到頭也能混個肚兒圓。

那年也是夏天,下起瞭連綿大雨,雨水一天到晚下個不停,一連下瞭半個多月。這半個月雨下的,到處溝滿河平,就連村子裡一些低矮的房屋都沒淹瞭。人沒有落腳的地方,隻能坐在床上。可是雨水泡濕瞭房子,也有支撐不住的,連人帶牲畜砸死在瞭屋裡。

雨過天晴,到處都是大水退去之後的泥濘,還有滿地的枯枝敗葉,坍塌的房屋。以及淹死在路邊的動物,河水裡漂流的泡得發白的屍體。

大人們不喜歡這種情況,因為接下來的就是無邊的饑餓和疾病,但是小孩子們不管這些,跑出去在水裡快樂的玩耍。玩餓瞭回傢,大人端出來幾塊煮爛的番薯,就是一頓飯。

李鳳起說,幸好他母親會過日子,才沒有在那個夏天挨餓。但要說富餘,那是壓根沒有,還是需要帶著孩子在湖裡打漁,在岸邊捉蝦,在樹林裡下籠子,一傢人這才能混頓飽飯。

但還是有挨餓的,本村的有,外面的也有。本村的三奶奶一傢,平常也不註意,遇到瞭災年,傢裡孩子餓的隻叫喚,多虧瞭村民們幫襯,這才沒餓死。外地的就沒有那麼好運瞭,經常會有逃荒的經過這裡,瘦骨嶙峋的伸著手,傢裡有的就給兩個,沒有的也隻能無奈的打發瞭。

老爺子說,那段時間,老能在路上看到餓死的。有老人有小孩,還有扔在野草裡的小嬰兒。村裡的狗都紅瞭眼,經常掏人吃,吃著吃著就掐起來,掐敗瞭的也會叼個胳膊叼個手跑開。他親眼看見過一隻野狗在吃小孩,那野狗一臉的血,地上的小孩肚子都被掏空瞭,兩隻眼睛一點光芒都沒有。隨著野狗的啃食,幹癟的腦袋無力的搖晃著。

那段時間老爺子老做噩夢,夢裡都是那個被啃的沒樣子的孩子。

餓死的人這麼多,村裡不能不管,就組織各傢有人出人有錢出錢。大戶出錢,買來草席裹屍。小戶出人,扛著鐵鍁挖坑。

一開始還專門尋瞭一處地方,用小車把人推過來埋掉。但是後來死的實在太多,草席也沒瞭,直接就地挖坑掩埋,草席都沒有一張。

但就算是這樣,還是有饑民不斷湧來。

有好人就有壞人,在那個村子裡有個外戶,姓張,也沒個名字,大傢都稱呼他叫張阿狗。這張阿狗長的真不怎麼樣,枯瘦如柴,卻偏偏長瞭個大腦袋。而且這人長得確實醜,嘴歪眼斜不說,還一眼大一眼小。

這張阿狗是他娘帶過來的,從小在村子裡長大,因為沒人管教,偷雞摸狗無所不為。長到十六七歲,老娘死瞭,更是肆無忌憚,爬寡婦墻,看小姑娘房,沒有不敢幹的。後來偷看李大戶閨女洗澡,被打斷瞭腿,這才老實一些。

老實歸老實,但偷偷摸摸的事兒還是沒少幹。不偷摸不行,傢裡也沒地,好吃懶做成瞭習慣,也沒人雇這樣的。平常這張阿狗就饑一頓飽一頓,趕上連綿大雨,差點沒餓死在屋裡。

好在雨過天晴,又是掰苞米又是偷黃瓜,好不容易保住瞭一條小命。

可是吃飽瞭一頓,第二頓怎麼辦?看到餓死路邊的饑民,張阿狗有瞭主意。

張阿狗的主意很簡單,就是吃人肉。那些白天被埋在路邊的人,到瞭夜裡,張阿狗就給挖出來,用刀削瞭腿股上的肉,拿回傢洗凈剁好,就是一頓好飯。三天兩頭,張阿狗削的肉越來越多,自己吃不瞭,就用鹽醃上,掛在窗下晾曬。

老話說的好,人有人道,狗有狗洞,什麼人交什麼朋友。這張阿狗也有朋友,就是村裡的李小三。這李小三也是有爹生沒爹養,和張阿狗一樣,能幹的壞事一樣不落。久而久之,這倆人就混到瞭一塊。這連番大雨泡塌瞭屋子,竟然沒把李小三砸死,也算是撿瞭一條性命。

活過來後,李小三遇到的第一件事情也是饑餓。餓花瞭眼,都和狗搶人肉吃。

這人肉一開始吃惡心,可這李小三吃瞭第一口,到第二口的時候,就覺得越吃越香,後來索性放開瞭。吃飽喝足,李小三想起張阿狗來瞭。本來李小三是想和張阿狗分享這人間美味的,但是一到張阿狗傢,看到窗下掛著的醃肉,就明白過來,這張阿狗也和他一樣。

李小三一問,這張阿狗一開始還遮遮掩掩,說是魚肉。李小三哈哈一笑,把自己吃人肉的事情說瞭,張阿狗一聽,也不隱瞞,竟然和李小三探討起這人肉的吃法來。聊到後來,兩個人邊吃邊實驗,搞出來不少的名堂。

不過再怎麼搞,兩個人總覺得遺憾。一個是這大夏天的,這人肉不好存放。一個是災年過去,沒有這麼多死人怎麼辦。倆人合計來合計去,竟然想出瞭一門生意。這生意是什麼呀?就是賣肉。既然這麼多肉存不住,為什麼不先做現賣呢?隻要賣瞭肉,就有錢賺,有瞭錢,吃什麼吃不到?

說幹就幹。

當天晚上,兩個人挖出來埋的死屍,削幹凈瞭肉,連夜煮好,撒上鹽撒上辣椒面,裝在壇子裡,就在村外的路邊支個攤子,這就開始幹上瞭。這肉賣的也不貴,兩毛錢一大片。就在壇子邊擺瞭一雙筷子,誰來買用筷子夾出來,放在蘆葦葉上包好,當場就能吃。

雖然賣的是人肉,但不能說啊,有人問就說是瘟豬肉。有在水裡淹死的豬,讓這哥倆撈上來,煮熟瞭賣的。能買這肉的,都是餓花瞭眼的,誰在乎到底是瘟豬肉還是耗子肉,能填飽肚子就行。

這買賣不長,幹瞭有七八天,這倆人就賺瞭十幾塊錢。這哥倆也不怕遭報應,樂此不疲,夜裡挖屍,白天賣肉。

有這麼一天,倆人還在路邊賣肉,結果來瞭一傢四口。看那樣,這一傢子餓得夠嗆,眼睛都發綠瞭,肚子大的不成樣,胳膊腿細的跟麻桿一樣。

這一傢子好好走著路,忽然就看到瞭張阿狗他們的攤子,一傢人直愣愣的就撲瞭過來。可是撲過來沒用,沒錢也不能給你肉吃。結果這傢人中的小子沒忍住,也不知道手怎麼這麼快,一伸手從壇子裡撈出來一塊肉,直接塞嘴裡吃瞭。

餓的慘啊,吃的也快,三兩下肉就沒瞭。

這個情況這傢人沒想到,這張阿狗和李小三也沒想到。可是肉眼睜睜被吃瞭,張阿狗這倆人可不是什麼善茬,非要那小子把肉吐出來。吃下肚的東西怎麼能吐出來呢,更何況餓的這麼狠。

張阿狗和李小三吃瞭人肉之後已經沒瞭人性,看到那小子不吐肉,拿著刀就要剝肚子。這一傢人嚇得半死,又是磕頭又是作揖,可張阿狗哪在乎這些,就是要把肚子剝開把肉拿出來。

這傢人裡面有個丫頭,看得張阿狗不依不饒,就站起來說一命償一命,願意用自己換弟弟的性命,但是有一條,能不能再給她爹媽一塊肉吃,緩個性命?李小三也是十七八歲,看到姑娘長得好看,愣都沒打就答應瞭。可是張阿狗不幹,最後隻給瞭一塊肉,留下瞭姑娘,把一傢三口打發走瞭。

留下姑娘之後,也不能讓姑娘餓著,喂飽瞭就帶回傢瞭。

李鳳起老爺子說,那一晚,整個村子都聽到瞭姑娘的慘叫,那聲音,真是瘆人。

到瞭第二天,姑娘不見瞭,但是張阿狗的攤子上多瞭個壇子,那裡面的肉五毛錢一條。就在張阿狗賣肉的時候,讓他沒想到的是,昨天走瞭的一傢人又回來瞭,手裡拿著五毛錢,想把姑娘贖回來。

張阿狗根本不理,這一傢人又哭又鬧,又是要叫警察,這可把張阿狗氣壞瞭,一伸手從壇子裡撈出來一塊肉,扔到地上罵道,拿瞭你姑娘,快滾。

那傢人中的婦人看到地上的肉塊,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後來一愣,拿著肉左看右看,哇哇大哭,哭著哭著就瘋瞭,飛奔著跑進小靜海,淹死瞭。婦人死瞭,男人要和張阿狗拼命,被張阿狗一刀砍在脖子上,也死瞭。那個小孩看到爹媽都死瞭,想跑,也被張阿狗一刀劈在後背上,死於非命。

本來這倆人已經成瞭惡魔,什麼都不在乎,可是到瞭晚上,出事瞭。

這倆人殺瞭父子之後,就放在身後的草叢中。那時候的草叢又濃又密,一隻羊跑進去都沒個影,更不用說扔兩個人瞭。依著這哥倆的意思,到瞭晚上收攤,把這倆人抬小車上拉回傢,又是一頓美味,剩的肉第二天還能賣。誰知道收攤之後,再去找那對父子的屍體,竟然不見瞭。

這倆人雖然奇怪,但也沒當回事。回到傢裡,又是喝酒又是吃肉,然後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過去。

李鳳起老爺子說道,那天早上他正好跟父親去碼頭看二哥。看完二哥,又在城裡玩到中午才往傢走,回到村子的時候已經快半夜瞭。好在那天天氣很好,月朗星稀,路上照耀的很清楚,他和父親走路也不費勁。

但是走到村口的時候,他父親忽然一把拉住他,不讓他走瞭。他還奇怪,剛才父親還著急忙慌的,怎麼現在不走瞭。這時候他挺困,一個勁兒的想鬧脾氣,但是父親一把捂住他的嘴,讓他看前面。

他扭頭一看差點嚇死,隻見前面通往村子的路上,密密麻麻站滿瞭人。這些人無一例外都瘦骨嶙峋的,身上也一塊好肉,特別是屁股大腿之間,血淋淋的露著白骨。

這些人一邊走一邊哭,那哭聲起初來嗚嗚咽咽的,到瞭後來開始哭嚎。聽那聲音之中,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

這麼多人的哭嚎聲夾雜在一起,竟然一點都不響亮,那聲音就像是一群山羊的嘶喊。按照老爺子的話說,就像是羊哭。羊哭的聲音最接近鬼哭。那天晚上的情景和我大舅這次不一樣,整個村子靜悄悄的,別說狗叫聲瞭,連蟲鳴都沒有一聲,仿佛所有聲音都被這些人的哭嚎嚇住瞭。

老爺子說,當時他不知道害怕,還想伸頭去看看,卻被他爸爸狠狠的摁著,絲毫動彈不得。他爸爸一邊摁著他,一邊把他往路邊的一座小廟裡拽。那個小廟早就存在瞭,是一座小小的土地公公廟,裡面供奉著土地公公和土地奶奶。小時候他還在廟裡撒過尿,當然,什麼事兒都沒有發生。

那個廟小到什麼程度,還不到一人高,裡面也沒多大,勉強能鉆進兩個人去。

他爸爸捂著李鳳起的嘴,抱著他彎腰進瞭廟。那廟門口沖著大路,正好能看清楚路上發生的事情。兩個人進瞭廟,外面發生瞭什麼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但是爺倆進廟的一剎那,頓時嚇瞭一跳,隻覺得腳下屁股下軟綿綿溫潤潤的,伸手一摸,到處都是毛茸茸的。老爺子借著月光一看,廟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就鉆進來一堆的小玩意兒,狗、貓、老鼠、蛇、黃鼠狼什麼都有。平常這些東西最怕人,現在進來兩個人,這些東西竟然一聲不吭,隻是相互擠瞭擠。

他爸爸看瞭這些東西也沒敢吭聲,隻是用手扒拉出來一塊空地,坐下之後把他抱在瞭懷裡。

老爺子說,這輩子他都忘不瞭那種奇特的感覺:一座小小的廟裡,他爸爸噤若寒蟬的抱著他,身邊圍瞭一圈小玩意兒,也是噤若寒蟬。外面一群衣衫襤褸的黑影,一邊尖聲的哭嚎,一邊緩慢的往前移動腳步。

老爺子說,當時他也不知道這些人要去哪裡,他父親似乎也不知道,但那種情況下隻能躲起來,不躲起來似乎也沒有其他的好辦法。後來證明,躲起來確實是正確的。

他們在土地廟裡躲瞭一會兒,眼看著那群黑影向他們村子逐漸走遠,就在他們以為沒事兒瞭的時候,大路上又來瞭一群人。這群人和之前的那群一樣,也是瘦骨嶙峋衣衫襤褸,隻是這群人沒有哭嚎,默默往前走。一個個低著頭走的很慢,就像是在地上撿錢似的。

老爺子說,一開始他也以為這群人和前面那群人一樣,就是趕路,走過去就行瞭。誰知道這群人走著走著就分瞭流,其中一小部分人往這座小廟走瞭過來。到瞭小廟跟前,俯下身子繞著小廟轉圈。一邊轉圈還用鼻子使勁兒的聞著什麼。

老爺子說,他趴在他爸爸的懷裡,一動不敢動不說,大氣都不敢喘一下。而且在月光下,那些人的模樣他看的清清楚楚,臉上的血肉都沒瞭,隻剩下血滋呼啦的一張骷髏臉,大大的眼眶裡黑乎乎的。還有一個眼眶裡掛著幹癟的眼球,在臉上晃蕩來晃蕩去。

那鼻孔的地方也隻剩下一個黑洞,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東西。牙床倒是清晰的很,牙齒一粒粒的慘白無比。老爺子雖然掃瞭一眼,但就看到瞭這些,然後就被他爸爸一把摟進懷裡,不讓他看瞭。

雖然不讓他看,但那些人身上的氣味很濃重,透過夜色滲進瞭老爺子的鼻腔裡。老爺子說,那味道到現在他都還記得。那是一種混合瞭腐臭、血肉、泥土的腥氣,聞在人的鼻腔裡,熏得人腦門發暈。

被這種味道熏的發懵,他緊緊的閉著眼睛。但是閉瞭一會兒就閉不住瞭,他索性睜開眼睛、,從他爸爸的腋下往外看去,看到瞭小廟裡一個個因為太過緊張,擠成一團的小動物們。這些動物緊緊的依偎在他爸爸身邊,和他一樣,大氣都不敢出。

好在外面的黑影並沒有進來,繞瞭幾圈之後走開瞭。但這幾圈的時間,在這小廟裡的人看來,就像過瞭三天三夜一樣。

黑暗之中,那幾個黑影回歸到瞭隊伍之中,順著道路緩慢的往村子的方向走去。月光之下,隊伍行進的速度很慢,但也慢慢消失在瞭爺倆的視線之中。

看著他們慢慢消失,老爺子和他爸爸松瞭一口氣。等他抬起頭來的時候,才發現他一身是汗,他爸爸也一身是汗。而這廟裡面又悶又熱,還夾雜著屎尿的騷臭味。而且這麼多的小動物混雜在一起,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更甚,讓人更是無法忍受。

李鳳起趴在爸爸懷裡,就跟爸爸說要走。

老爺子說,估計他爸爸也受不瞭那些味道,抱著他就鉆出來小廟。但這爺倆出來之後,廟裡的小東西們依然在廟裡窩著,並沒有跟他們一起出來。

爺倆被那兩群黑影嚇的夠嗆,隻想趕緊回到傢。便順著道兒一路向村子小跑過去。也得虧那晚的月光明亮,要不然還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到傢。

可就在爺倆到村口的一剎那,不敢進村瞭。因為他們耳中又聽到那那不絕於耳的羊哭聲,這哭聲爺倆太熟悉瞭,就是鬼哭。那鬼哭一陣陣的,在村裡此起彼伏,一忽兒在東邊一忽兒在西邊。爺倆摸不清楚狀況,也不敢貿然進村。

李鳳起說,他爸爸年輕的時候練過武,膽子大,身體也好。聽瞭哭聲之後,他爸爸沒帶猶豫的,抱著他爬上瞭村口的一棵大樹。那樹也不知道存在多少年瞭,又粗又大,枝繁葉茂的像個大傘蓋。他爸爸一手抱著他,一手在樹上輾轉騰挪,沒一會兒就到瞭高處。

上到瞭高處之後,村子裡的景象一覽無餘。就見那群嚎哭的黑影散在村子各處,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四處遊蕩,一會兒拍拍這傢門,一會兒拍拍那傢門。但他們發出這樣的動靜,哪有敢開門的。

李鳳起說,那會兒他們傢養瞭一條黃狗,就在院子裡拴著,那群黑影到他們傢門口的時候,那狗縮在地上一個勁兒的發抖,嚇的一個勁兒拉急屎,差點就死瞭。好在這些黑影並沒有在他們傢逗留太久,便轉過彎,到瞭張阿狗那裡。

要說好巧不巧,那張阿狗傢就在那棵大樹北邊不遠處,爺倆在樹上正好能看到。而且還看的清清楚楚的,就連傢裡長瞭多少茅草都能數的過來。那會兒張阿狗屋裡還亮著燈呢,也不知道睡瞭沒有。

起先是一個瘦小的黑影先到的,看那模樣,小小的瘦瘦的。這小黑影摸到張阿狗門口,一開始還沒什麼動靜,手一開始拍門,屋裡張阿狗應瞭一聲,誰呀。這黑影一聽這動靜,就開始哭嚎起來。那哭嚎聲,簡直是撕心裂肺,先是慢慢的,然後尖厲起來,就像是嗓子被撕開瞭一樣。

這小黑影這麼一嚎,張阿狗屋裡響起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音,也不知道在嘀咕什麼。過瞭一會兒,那門吱嘎開瞭,出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李鳳起知道,是村裡的一個寡婦,不知道什麼時候跟張阿狗混在瞭一起。這寡婦估計睡蒙瞭,身上披個衣服就出來瞭,胸前一片白晃晃的。

出瞭門,寡婦聽到嚎哭,似乎想到瞭什麼,哎喲一聲就回瞭屋,然後吱呀一聲關瞭門。

這邊的小黑影哭嚎的越來越厲害,那散播在村裡四周的黑影似乎被這哭嚎吸引,一個一個也都圍瞭過來。沒一會兒,這張阿狗傢四周被這些黑影圍的嚴嚴實實,這些黑影全都哭嚎起來,那聲音夾雜在一起別提多瘆人瞭。

李鳳起說,當時他聽著那個動靜,心裡又煩又悶,躁動的厲害,都想直接從那樹上跳下去瞭。幸虧後來他爸爸用樹葉把他耳朵堵住瞭,要不然真不知道能撐多久。

這麼多黑影在這裡哭嚎,村子裡沒一會兒就沸騰起來,各種貓狗豬羊,掙瞭命的往外跑,就聽那樹林子裡全是普拉普拉的聲響。李鳳起坐在高出,就看那許多的動物從村子裡四處往外躥,樹林裡的鳥兒也沒命的往外飛。有些慌不擇路的,都撞到樹上瞭,噼裡啪啦的掉瞭一地。

那張阿狗也不知道怎麼忍受瞭,過瞭許久那門才砰的一聲被拉開,張阿狗紅著眼沖瞭出來。可是剛沖到院子裡就定住瞭,然後慢慢悠悠的開瞭院門,那許多黑影一擁而入,沖進瞭張阿狗屋裡。沒一會兒,李小三也從屋裡走瞭出來。那模樣,愣呆呆的。

張阿狗和李小三最後跟著那群黑影離開瞭,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晨,兩個人不知道怎麼的到瞭村南的一棵枯樹上,身上全是枯樹枝戳的窟窿,身體內的鮮血流的一滴都不剩。最奇怪的,是樹下一滴血都沒有,也不知道這兩人身上的血流哪裡去瞭。

再說張阿狗屋裡的那個寡婦,雖然沒有跟那群黑影走,但自打那天開始就瘋瞭。身上也沒有衣服,光著腚到處跑,最後赤條條的淹死在瞭小靜海裡面。被發現的時候,已經被魚蝦啃的沒瞭人樣。

李鳳起說,他這一輩子經歷不少,但是鬼拍門這種事兒,是最讓他難忘的。

說到這裡,有人問他,那小靜海裡的那白衣女人是怎麼回事,您知道嗎?

李鳳起想瞭想,皺著眉頭說道,她呀,我倒是知道,不過這事兒話說起來就長瞭。

小靜海裡的女人叫阿然,從小就長的好看,大眼睛高鼻梁,頭發像是墨洗的。

村裡沒人不喜歡阿然,老人小孩見到就叫,阿然阿然。阿然不說話,就笑,一笑露出來一口白牙。

李鳳起說,這孩子是天上的仙子,來人間受苦的。

這話不是李鳳起說的,是村裡的三婆婆說的。三婆婆身上有仙,什麼都知道。三婆婆還說,這孩子這麼好看,可惜落在瞭這麼一戶人傢。

三婆婆說的人傢就是阿然傢。

阿然爹娘不好,喜歡他們傢的傻兒子,不喜歡阿然。對,阿然的哥哥是個傻子,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流口水。永遠是一隻手提著褲子,另一隻手在抓屁股。

傻子其實不傻,餓的時候就叫阿然阿然我餓。阿然就要端著飯喂她這個傻哥哥,慢一點都不行,傻哥哥會哭。傻哥哥一哭,當娘的就劈頭蓋臉的打過來,沒輕沒重。

阿然被打也不敢哭,越哭越打。傻哥哥看著阿然挨打,會高興的一直拍手。

三婆婆看到阿然挨打就護著,偷偷的帶到傢裡給煮雞蛋吃,告訴阿然快點長大,長大嫁出去就不用挨打瞭。

阿然就盼望著長大,風來瞭又走,雨下瞭又停,村口的小樹越長越高,阿然也和小樹一起長大瞭。長大的阿然更好看瞭,長長的辮子,高挑的身子,大大的眼睛。

村裡的年輕人都喊,阿然阿然……

阿然不敢笑,怕被她爹娘看見,看見又得挨打。傻子還會告狀,一告狀,不管真假,阿然還是要挨打的。

三婆婆也老瞭,牙齒都沒瞭,護不住阿然的時候,就拉著她的手,讓她趕緊嫁瞭。嫁瞭就逃脫瞭。

阿然想嫁人,但不知道嫁給誰。村裡沒人敢提親,提親就會被她爹娘罵,你們有金山還是有銀山,就想打我傢阿然的主意……也不睜開狗眼看看自己,哪裡配的上我們……

阿然不這麼想,金山銀山也罷,才情容貌也罷,都沒關系,隻想有個人對她好,把她從這裡帶走就行瞭。

四月的風特別的暖,小娟要嫁人瞭,嫁給隔壁村的小夥子。那個小夥子阿然見過,很高很壯,臉曬的黑黑的。

嫁人是要嫁妝的,小娟的父親找來瞭小木匠。

小木匠是鎮上的,什麼傢具都會打。小木匠脖子上掛著皮尺,耳朵上夾著鉛筆,腰上別著鑿子刨子,兩隻胳膊上戴著土佈套袖。小木匠不愛笑,也不愛說話,可是一看到阿然就咧開瞭嘴。

小木匠的牙齒也很白,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阿然不敢和小木匠說話,她怕爹娘知道,但是到瞭晚上,她睜開眼閉上眼都是小木匠的模樣。特別是那口白牙,照的人眼睛都睜不開瞭。

第二天,阿然去湖邊洗衣裳的時候,小木匠蹲在不遠處,對著她笑。她不敢看小木匠,小木匠卻喊她,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阿然。

阿然聽瞭小木匠的話,身子一震,手裡的一件褂子漂走瞭。小木匠也不猶豫,抬腳踏入湖水裡,把褂子給追瞭回來。遞褂子的時候,小木匠露著白牙,昨天我夢見你瞭。

阿然聽瞭小木匠的話,手一抖,褂子又掉瞭下去。小木匠眼疾手快,把褂子接住,然後說,過兩天活兒就要完瞭,我走後,讓我爹來提親。阿然身子又是一震,手裡的盆哐當掉在地上。

阿然盆都沒敢要,跑回瞭傢。娘問她衣裳呢,她不敢說,少不瞭又是一頓打。正在挨打,小木匠把盆放下,說剛在湖邊撿到的。

娘什麼都沒說,把盆接過來,輕輕關上瞭門。

阿然看到娘關門,身子抖的跟篩糠一樣。因為她知道,這大門隻要一關,她就會迎來一頓慘打。那天的阿然,被娘打的體無完膚,身上一塊青一塊紫。娘一邊打一邊罵,還沒怎麼樣,學會勾引男人瞭。

娘打完,還把她衣裳扒瞭,要讓傻子睡她。娘說,你哥哥都沒找到媳婦,什麼時候輪得到你。我明白的告訴你,要是你哥娶不到媳婦,你就給他當媳婦。

阿然不敢想這個事情,跪在娘腳下哀求,隻說我錯瞭,再也不敢瞭。

阿然就算嫁不出去,也不願意給那個隻會嘿嘿笑的傻子當媳婦。再說,那還是她哥,雖然她心裡從來沒有承認過這個哥哥。

小木匠走瞭,走的時候也沒見到她一面。她隻聽到外面的拍門聲,嘭嘭嘭,嘭嘭嘭,阿然阿然……

娘開門罵他,阿然是你叫的嗎?

小木匠聲音客氣的說,我想見見阿然。

娘哼瞭一聲,死瞭……

阿然沒死,隻是沒穿衣服,坐在小屋裡的床上,傻子在床前看著她。

小木匠走瞭,鑿子斧子在褡褳裡一聲一聲的響,把阿然的魂兒都帶走瞭。沒瞭魂兒的阿然,走路就像一樁木頭。她想死,可是還沒死,小木匠來提親瞭。

來的不是小木匠,是小木匠傢的人,推著小車,車上裝瞭油和肉,還有雞和魚。這是重禮,阿然知道小木匠用瞭心。

可是小木匠用錯瞭心,爹娘不領這個情,娘跨著門檻把小木匠傢裡人羞辱瞭一頓。那人唉瞭一聲,推著車走瞭。阿然想哭,可是都不知道哭給誰聽。

那天起,娘在村裡放瞭話,誰傢給得起三百塊,就把阿然嫁給誰。

三百塊?娘是想錢想瘋瞭。這種地方,誰能出得起三百塊?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沒人來提親,阿然天天挨打。阿然想,要不就死瞭,要不就跑瞭。阿然跑瞭,秋風吹的滿地霜,阿然踏著霜跑瞭。身上就穿瞭單褂單褲。可是沒跑出去二裡地,爹娘帶人追上來瞭。

阿然坐在小靜海邊的草地裡,隻想一死瞭之。可她連站起來的勁兒都沒瞭。

那天晚上,沒人知道那個小院子發生瞭什麼,隻聽到一聲接一聲的慘叫,那都不是人能發出來的。阿然沒死,阿然瘋瞭,光著腚坐在門檻上傻笑。阿然的身邊坐著傻子,看著阿然傻笑。

一個瘋子一個傻子,瘋子走到哪傻子就跟到哪,見人就指著阿然說我媳婦,我爹辦瞭。

傻子不會說謊,大傢都知道發生瞭什麼。

來年四月,阿然肚子鼓鼓的,依然光著腚坐在門檻上傻笑。笑夠瞭就哭,哭夠瞭就在地上睡。

小木匠來的時候,風依然是那麼暖,風裡楊絮飛舞,他在門前喊瞭一聲,阿然。

瘋子身子一震,不哭不笑的看著身上掛著褡褳的小木匠,哇哇怪叫著撕咬著他。沒人聽見瘋子說瞭什麼,隻有小木匠聽到瞭,瘋子說,你怎麼才來,你怎麼才來……

那天夜裡阿然就死瞭,赤身裸體吊死在瞭自傢房梁上,身上穿著一條白裙子,那是小木匠給她的。

阿然沒有葬禮,匆匆埋瞭,埋在瞭無人所知的地方。埋阿然的時候,傻子哭的最傷心,直說他媳婦沒瞭。

阿然死瞭,小木匠也死瞭,就死在小靜海裡,漂到水岸,肚子漲的老高。

沒人知道小木匠是怎麼死的,也不知道為什麼死,反正就是死瞭。那個年代人命不如狗,老傢來人拉回去就埋瞭。李鳳起說,可惜少瞭位好手藝。

不知道哪天起,村子裡開始出事,一到晚上,就有人聽見村口有哭聲。那哭聲悲悲切切,實在是苦,直苦到人心裡去瞭。

鄰傢的三姑聽瞭這哭聲,悲苦難耐,隻要找繩子上吊,幸好被傢人攔住瞭。還有生產隊長,去公社開會回來晚瞭,在村外小橋看到一個白衣女人哭,就想問問。還沒問,光聽那哭聲,心裡就難受起來,坐在小橋上和那女人哭瞭半宿。放羊的吳老漢住在村外的樹林裡,關羊圈的時候聽到哭聲,當時上吊自殺瞭,隻留下老伴孤苦伶仃。沒兩天,老伴起夜,聽到哭聲後,也跟著死瞭。

村裡人害瞭怕,擔心什麼時候自己碰到這個哭泣的女人。找三婆婆來看,三婆婆老瞭,就哭著說,那女人就是阿然,生前太苦,死的太冤,解不瞭的結。

大傢都說這事兒得有個瞭啊,要不然誰傢都不好辦。

三婆婆說,冤有頭債有主,她該找誰找誰去吧。

那天夜裡,三婆婆燒瞭香,還燒瞭紙,煙霧朦朧中,一個穿白裙子的女人出現在三婆婆的傢裡。女人見瞭三婆婆就哭,哭泣聲嗚嗚咽咽的,聽在人心裡說不出的悲涼。

那天,三婆婆在屋子裡和女人說瞭好多話。說完話,女人走瞭。女人走後,三婆婆告訴大傢,三天後十五月圓,所有人呆在傢裡,要等雞叫三遍之後才能出來。三婆婆交代完就讓大傢離開瞭,天亮的時候,有人發現她大門鎖著。讓人進去看瞭看,才發現三婆婆死在瞭傢裡的床上,一臉平和。

三婆婆無兒無女,村裡人幫著辦瞭喪事。

三婆婆走後,村裡的人又陷入到瞭恐慌之中。但有人記得三婆婆的交待,說是十五夜裡不讓出來,咱們就在傢呆著,等過完那夜再說。

十五那天,月亮又圓又亮,照的地面亮堂堂的。李鳳起和大傢一樣,就呆在傢裡不出來。可是呆到大半夜,什麼動靜都沒有,他有些好奇,就想出去看看。那時候李鳳起已經五十多歲瞭,孩子都自立門戶,就他和老伴一起生活。偏偏那天老伴去兄弟傢,就李鳳起一個人在傢。

李鳳起開瞭門,月亮照耀的地面就跟白晝一樣,風從天空上吹下來,狗趴在院子裡打盹,到處都很安靜。

李鳳起站在院子裡活動瞭一下身子,摸瞭摸狗頭,又聽瞭聽外面的動靜。聽瞭一會兒,什麼都沒有聽到,就想出去撒泡尿然後睡覺。

可他剛走到門口,還沒拉門栓,就聽身後一陣嗡嗡聲響。李鳳起回頭一看,自傢的狗不知道什麼時候站起來瞭,後背上的毛也直立著,尾巴擠在兩股之間,正對著他呲牙咧嘴呢。

這狗養瞭四五年,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今天是怎麼瞭?難道想造反?

李鳳起想打狗,還沒動手,起瞭一陣風。本來天空中就有風,可那陣風特別涼,凍的人身上起瞭雞皮疙瘩。風一起,狗就開始叫。

狗仗人勢,隻要有人在,那狗是很兇的。

李鳳起的狗也兇,但沒那麼兇過,簡直是要把嗓子吼出來。那晚,他傢的狗一叫,整個村子的狗都開始叫。一時間,到處是都狗吠,簡直亂瞭套瞭。

但這狗吠就進行瞭不大會兒,前後五分鐘,涼風中傳來瞭陣陣嗚咽。

那嗚咽聲很小,就像一個人壓抑著抽噎。但那聲音很清晰,一聲一聲的抽在人的心上,讓人傷心欲絕,隻覺得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瞭。

隨著那嗚咽聲傳來,滿村的狗吠漸漸停息下來,幾個呼吸下來,竟然一聲都聽不到瞭。李鳳起心裡難過,正不知道怎麼排解,那狗嗚嗚唧唧的蹭過來,直往他胯下鉆。

這狗一來,李鳳起心裡好瞭小半,直呼好險,拉著狗就往屋裡跑。進瞭屋插瞭門,心裡還是難受,可聽不到那嗚咽聲,怎麼都舒緩瞭一些。

狗進門,直接進瞭床底,再也不出來。李鳳起說,然後村裡就響起瞭拍門聲。挨傢挨戶,一聲接一聲,嘭嘭嘭,嘭嘭嘭……

拍門聲中,那嗚咽聲變成瞭哭聲,那個聲音聽在耳中,實在太淒慘瞭。老爺子說到這裡,擦瞭擦腦門的汗,繼續說道,聽著那個聲音,忍不住想看看什麼人哭的這麼可憐。

村莊的那個夜裡,萬籟寂靜,沒有狗吠,沒有蟲鳴,沒有蛙叫,隻有一聲接一聲的輕聲哭泣,直直的紮到人心裡去。李鳳起沒開門,捂著腦袋坐瞭一夜,聽著外面的拍門聲從西向東,一傢一傢的拍過來,又一傢一傢的拍過去。

那是阿然的聲音,阿然拍著李鳳起的門,輕聲哭喊著,三大爺,我是阿然,我死的好慘,你開開門,讓我進去……

李鳳起聽瞭阿然的話,真想讓阿然進來,哪怕幫不上什麼,給口吃的也行。

那拍門聲一聲一聲的在寂靜的夜空響起,震的人心口發麻,嘭嘭嘭,嘭嘭嘭,二大爺,你開開門,我是阿然,我死的好慘……

李鳳起害怕忍不住,把手指頭放在嘴裡咬,手指頭都咬出血來瞭,這才遏制住開門的沖動。那一夜的煎熬,李鳳起頭發白瞭一半。可能這就是代價,那一夜過後,村子裡少瞭三分之一的人。那些人都跟阿然走瞭,順著村口,一路走進小樹林,然後進瞭小靜海。那些腳印串成瞭串,一步一步的踏在小靜海的岸邊。

這些人進瞭小靜海再也沒有出來,連屍體都沒有,但是從那天開始,小靜海裡就不斷的有鬼哭傳來。也有上瞭岸的,半夜從村子進來,哭噎著,一聲聲拍響瞭誰傢的大門。

唯一沒進小靜海的就是傻子,他滿村子的跑,嘴裡嘟囔著,殺人瞭,殺人瞭……問起來誰殺人瞭,傻子也不說,隻是說殺人瞭。傻子最後也死瞭,死在結冰的湖面上。

那年冬天特別冷,傻子赤身裸體的趴在冰上,身體被凍的結結實實的。村裡人用鐵釬子給鑿下來的,凍的挺硬。

那天以後,似乎一切都結束瞭。但是不久之後,村子裡開始死人,死的無一例外都是年輕的後生。那些後生會自己走進小靜海,然後再也回不來。李鳳起說,這是阿然在找小木匠。

但是小木匠已經死瞭,去哪裡能找得到呢?可是找不到,村裡的後生就會一個一個死去。那段時間很多人開始搬離小靜海,周圍的村子都快搬空瞭。但是很多人根本搬不走,因為無處可去。

當時正值夏忙,地也沒人種,嚴重影響到瞭耕種。公社的領導知道瞭這種情況,就派人下來檢查。

來的是兩位公安,一老一小。他們在村裡住瞭下來,挨傢挨戶走訪調查。那時候識字的人不多,村民都非常淳樸,知道什麼事情就說什麼事情。但兩位公安都是經過瞭烈火考驗的,他們不相信瞭解到的情況。

他們也找瞭李鳳起,李鳳起也不隱瞞,把瞭解的情況一五一十的說瞭。

兩位公安一聽,皺起瞭眉頭,竊竊私語一番之後,準備要走。李鳳起知道他們有疑慮,就好心提醒,說這件事情不簡單,千萬不能掉以輕心,要是能派軍隊來,打上幾槍就好瞭。

老公安聽瞭之後,冷冷一笑,說這種事情肯定是反動分子在搞破壞,不能被封建迷信迷惑瞭眼睛。

小公安也提醒李鳳起,不要隨便說話,要相信科學。

李鳳起不知道什麼是科學,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哪來的科學。

老公安和小公安的調查到瞭最後,決定夜裡蹲個點。做這個決定之前,就和生產隊商量,說能不能派幾個人配合。可是村裡的年輕人都走光瞭,哪有什麼人能夠配合,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殘。

篩選來篩選去,選瞭幾個村裡的老人和兩位公安一起去蹲點,李鳳起也在其中。

老人們知道要配合公安蹲點,一個個非常不情願。可是不情願也沒辦法,搬又搬不走,生產隊的話又不能不聽,隻能捏著鼻子跟著他們去蹲點。

幾個人還人手發瞭一根紅纓槍,蹲在村口的小樹林裡,枕戈待旦。按照兩位公安說法,已經密切掌握瞭白裙女人出現的時間地點,也準備好瞭武器,就等著女人出現。可是一連守瞭好幾天,什麼都沒有發生。也幸虧什麼都沒有發生,要是發生瞭,這幾人指不定怎麼樣呢?

等瞭幾天,什麼都沒等到,幾個老頭等的那是提心吊膽。而那兩位公安也漸漸失去瞭耐心。李鳳起索性勸他們,可能這反動分子回傢收苞米去瞭,要不咱們過幾天再來?

其實這時候兩個公安也覺得應該收手瞭,他們也擔心打草驚蛇,這反動分子是不是已經知道瞭他們的行動,不來瞭。

在生產隊裡,兩位公安在生產隊長的主持下開瞭一場會,決定最後蹲守一晚,如果目標還不出現就改變戰略。李鳳起一開始還以為這幫人不幹瞭,心裡還挺高興,一聽還要再來一晚,心口哇涼。

不過好在生產隊管飯,那天晚上吃飽喝足,天擦黑的時候,幾個老頭在兩位帶領下再次出發瞭。

李鳳起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天天黑如墨,從湖裡吹來的涼風中帶著水意。湖水輕輕的拍著水岸,嘩啦嘩啦響。湖中傳來連綿不絕的蛙鳴,還有遠遠的蘆葦蕩野鴨睡夢裡的嘎嘎聲。

在這樣一個夏天的晚上,扇著蒲扇吃一塊西瓜,閑聊幾句再睡覺,這是多美好的事情,非得跑到這裡來蹲坑。而且這湖邊蚊子多,咬起人來不客氣,一口就是一個包,可遭瞭老罪瞭。

李鳳起氣呼呼的,腿上不知道被多少蚊子叮著呢,又是抓又是撓的,時不時啪啪兩聲拍上去。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黑暗中隻聽此起彼伏的啪啪聲響。前幾天害怕打草驚蛇,兩位公安還阻止一下,讓他們安靜一點。可今晚這情況,眼看著也沒人會來,這倆人也不願意說啥,幹等著吧,等過瞭十二點,要是目標還沒出現就收瞭。這幾天別說這幾個老頭,他倆也累壞瞭。

小公安打瞭個哈欠,正想站起來伸個懶腰,老公安忽然一把拉住他,輕聲說道,來瞭。

幾個人和小公安順著老公安指的地方看去,隻見黑暗之中,一個白乎乎的東西順著林間小路,左搖右擺的往他們這邊走來。

聽到老公安一聲大喝,幾個老頭緊張壞瞭,他們也知道這村裡的後生死亡一事和阿然有關。這阿然什麼情況可沒人比他們更清楚,所以這些人一聽阿然來瞭,頓時噤若寒蟬,腿上一個個都使不上力氣。有能使上力氣的,都是偷偷往後退的。

當時也確實是天太黑瞭,倆公安確實也沒看清這幾個老頭的動向,二人一想這等瞭幾天也沒白等,黑暗中就往那白影摸過去瞭。

要說這倆人,也算是經驗豐富,黑暗中李鳳起也看不清這倆人怎麼前進的,隻覺得速度極快,也沒有什麼腳步聲。沒一會兒的工夫,倆人已經到瞭那白影跟前,往前一躥,把那白影摁到在地。

倆人把這白影一摁倒,這一陣鬼哭狼嚎可真是熱鬧非凡。那被摁到的人在地上一邊鬼哭狼嚎一邊喊救命,老公安穩重的很,小公安可不慣著他,狠狠踢瞭幾腳,罵道,媽的,被蚊子咬瞭幾天,你還喊救命……

兩位公安摁住瞭人,幾個老頭在旁邊還奇怪,難道真把阿然抓住瞭。黑暗中,李鳳起認真聽瞭聽聲音,搖搖頭說,不對。

旁邊一個人問,什麼不對。

李鳳起說,那不是阿然。

那人還想問是誰,不遠處的小公安大喊大嚷,人呢,打燈打燈……李鳳起他們聽瞭小公安的呼喊,這才手忙腳亂的打起手電跑瞭過去。

可是到瞭跟前拿手電一照,地上的果然不是阿然,而是村裡的一個二傻子。這個二傻子四十多瞭,無父無母,餓瞭就站在誰傢門口,求人傢給他一口吃的。村裡都是老戶人傢,鄉裡鄉親的,要口飯罷瞭,沒有不給的。

但是這二傻子神龍見首不見尾,有時候在村裡能呆上十天半個月,有時候又消失不見,有人趕集才知道去瞭鎮上。在鎮上呆幾天又不見瞭,又去縣城的,說這二傻子又到縣城去瞭。但無論走多遠,這二傻子總能摸回村裡。

二傻子被倆公安摁在地上大呼小叫,旁邊卻放著一條長幡,這幡上還有根小棍。李鳳起一看就明白瞭,剛才那飄忽不定的白影就是這長幡。

後來一問,鎮上不知道誰傢死瞭人,辦的還有模有樣的,竟然還架瞭長幡。這二傻子哪裡見過這個,等人白事完瞭,就把長幡要過來玩。玩瞭一陣,就想著拿到村裡顯擺顯擺,所以這才大半夜到瞭村口。

喝,這可把兩個公安氣壞瞭。小公安又踢瞭二傻子兩腳,說什麼都要把他關起來。

二傻子哭哭唧唧的,說再也不敢瞭,求求你們放瞭我。

李鳳起也跟著求情,說這就是個傻子,您要真關他,那不是降瞭您的身份嗎?

老公安擺擺手,說哪能真關,但現在這個事情沒個瞭,我們總得向上邊交待交待吧。

李鳳起明白瞭,這是要把二傻子拉上去頂事兒,具體人傢會怎麼做,李鳳起不知道,畢竟他也沒經歷過這種事兒。

小公安拉起二傻子就要走,可是二傻子耍瞭賴,躺在地上就是不起來。這人一耍賴,可不好辦,怎麼拽都拽不起來,把這兩位公安也為難壞瞭。他們想讓這群老頭幫忙,幾個老頭傻愣愣的置若罔聞,他們也隻能幹瞪眼。

小公安發瞭狠,說你們要是不配合,把你們都關進去。

小公安這麼一說,幾個老頭不樂意瞭,三言兩語,和小公安嗆嗆瞭起來。老公安就在其中勸和,說他不是這個意思。勸來勸去,終於平息瞭下來,一低頭,二傻子跑瞭。

李鳳起拿著手電一照,這二傻子也不知道哪根筋抽抽瞭,竟然往小靜海那個方向跑去。小靜海那是什麼地方,何況是這種時候,簡直有去無回啊,李鳳起就喊二傻子,不關你瞭,快回來……

二傻子才不信呢,越喊跑得越快。這把李鳳起急的,正想著是不是要去追,這小靜海忽然就起瞭一陣冷風。

當時可是盛夏,天氣再怎麼變化,也不能讓人覺得冷啊。可是那冷風一起,李鳳起就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寒,雞皮疙瘩一下就起來瞭。那冷風再吹第二回,這人身上就發瞭抖。

李鳳起拿手電一照,幾個人嘴裡都哈白氣瞭。一個老頭裹瞭裹身上的破汗衫,哆哆嗦嗦的說道,怎麼這麼冷。

李鳳起也奇怪,心說怎麼冷成這樣。再看兩個公安,也凍的臉色發青。小公安還說,你們這邊的天氣怎麼變化這麼大。李鳳起心想,我們這邊的天氣就沒這麼變化過。

李鳳起想這些事情的時候,那邊一個老頭哆哆嗦嗦的喊道,兩位幹部,咱們回去吧,不然一會兒該凍死人瞭。倆公安其實早就想走瞭,就點瞭頭,帶頭往回走。

可還沒走幾步,小靜海那邊忽然響起瞭一陣嗚嗚咽咽的哭泣,那哭聲忽高忽低的,聽的不甚清楚。但是再不怎麼清楚,幾個老頭也知道不妙——這哭聲可實在太熟悉瞭,這兩年沒別的,這村子就被這哭聲纏上瞭。

李鳳起知道,這回沒別人,正主來瞭。

知道阿然要來,李鳳起沒想別的,就想著怎麼躲起來。可耐不住那年輕公安虎,皺著眉頭問,怎麼還有人哭呢?

李鳳起心說,現在是哭,一會兒還得帶人走呢。想到這,他看瞭看小公安,心裡琢磨,這阿然不會是看上小公安瞭吧。但不管這阿然是不是看上小公安瞭,他現在想的是趕緊跑。

可這哭聲一起,李鳳起就覺得心裡一個勁兒的抽抽難受,悲悲切切的。這哭聲李鳳起可是知道厲害的,心裡一覺得難受,馬上就把耳朵捂住瞭。其實不光李鳳起這樣,其他幾個老頭也這樣,兩手把耳朵捂得嚴嚴實實的。

那兩位公安哪裡知道這些,聽瞭哭聲也不捂耳朵,兩人對望一眼,似乎都從彼此的眼睛裡看出瞭驚喜,好像覺得正主終於來瞭一樣。

事實上正主確實來瞭,但是對於兩位公安來講,這哪裡是你們能對付得瞭的。李鳳起這人厚道,一手捂著耳朵,一手去拽那老公安,嘴裡勸著,不能去不能去。可是老公安哪裡聽他這套,還甩胳膊呢,你拽我幹啥?

李鳳起被甩開瞭胳膊,也不生氣,還勸呢。可是再怎麼勸兩人也不聽,還讓幾個老頭跟上。

老頭們捂著耳朵,自然聽不清兩個人說的話。事實上,就算幾個人聽清瞭,也不會跟著去的,這是共識,畢竟沒什麼東西能比自傢性命更重要。

李鳳起一看勸不住,哪裡還勸,而且那嗚嗚咽咽的哭聲越來越近,他也不敢再聽,隻好捂住耳朵往後退。

李鳳起往後退,那兩個公安往前走,兩撥人很快就拉開瞭距離。分開的時候那倆公安手裡也沒手電,小樹林裡黑咕隆咚的,兩個人的身影很快就淹沒在瞭黑暗裡。隨著兩個人身影的消失,樹林的寒冷也逐漸的退卻,慢慢的,樹林的蟲鳴也恢復瞭,蛙叫也有瞭,村裡遠遠近近的狗吠聲也響瞭起來。但是,那兩個公安卻再也沒有出現。

公安沒瞭,二傻子卻還在,屁股朝天的趴在岸邊的泥水裡,一動不敢動。幾個老頭還以為他死瞭,揪起來之後,這二傻子才哇的一聲大哭,抱著李鳳起不撒手,說湖裡有鬼,還摸瞭他的脖子,冷的嚇人。

兩位公安消失也不是小事,上面也派瞭人下來,可再怎麼查,就算整個村子的人拉著大網在湖裡撈,也沒找到兩個人的去向。真的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直過瞭有十多年,這倆人的屍體才在湖邊的濕泥裡被發現。

倆人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還是和活著的時候差不多,要不是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還真就和失蹤的時候沒兩樣。要說這倆人的屍體是怎麼保存這麼好的,省裡的專傢都不知道。

當然,除瞭這倆人的屍體之外,濕泥裡還發現瞭很多其他人的屍體,多是青壯年。這些人和兩位公安一樣,皮肉模樣都跟活人似的。事實上這些人已經死的不能再死瞭。

這些屍體被發現之前,下瞭一場大雨,湖水滿溢。

這幾天大雨之中,村裡的人都做瞭同一個夢。在夢裡,一個身穿白裙的女子踏著水波上瞭岸。女子上岸之後告訴大傢,她找到瞭多年前離開的小木匠,第二天就是十五,她會來接他。接到小木匠之後,她就會帶著小木匠離開,再也不會煩擾大傢瞭。這些年來,給大傢添瞭不少麻煩,鄉裡鄉親的,挺對不起人的。女子說完話又踏著水波回去瞭。

村裡人都說,這女子就是阿然。李鳳起覺得不像,後來又釋然瞭,過瞭這麼多年,這阿然早就長大瞭。

第二天發生的事情大傢都知道瞭,就是我大舅去小靜海救人,被電死在瞭湖水裡,從那之後,村裡時不時的就響起我大舅的鬼哭,以及挨傢挨戶的敲門聲。村裡人都說,這是大舅想回傢,隻是找不到傢門瞭。

我姥姥一傢受不瞭我大舅三天兩頭的鬼哭,再加上沒事來他們傢敲個門,然後喊他們,後面就直接搬瞭傢。搬傢的時候我媽大概十歲左右,她現在已經快五十瞭,到瞭晚上睡覺都不敢關燈,可見那次的事給她留下瞭多大的心理陰影。

但是我媽說,她們搬傢到瞭鎮子上之後,還遇到瞭一次鬼拍門。那次鬼拍門才嚇人,要不然到現在都不敢關燈。

我媽搬到鎮子上的時候才七歲,一傢人沒地方住,就借住在我媽大姨小區的地下室。

那個年代的小區一般都是企事業單位的,那個小區也是,機械廠宿舍,紅磚五層小樓,一個小區三棟樓。一個噴嚏下去,整個小區都能聽見。裡面的人都是一個單位的,相互都熟。

我姥姥姥爺進瞭鎮子,也沒有別的營生,就冬天打蜂窩煤賣。一塊蜂窩煤五分錢,也能混個肚兒圓。夏天打零工,有什麼活幹什麼活,反正不能閑著就是。因為兩個人都忙,所以很多時候都是我媽和我小舅兩個人在傢。

我媽住的地方雖然是地下室,可能當年建的時候考慮到防空的作用,整個都是連通著的。地下室面積很大,裡面的通道也錯綜復雜,就跟現在的停車場似的,不過裡面的情況可比停車場復雜多瞭。

地下室有四個門,每棟樓一個,小區門口汽車通道出口一個。我媽說,這四個門都沒問題,進去就是地下室,雖然裡面情況復雜瞭一些,但是多繞一繞,還是能出來的。但是除去這四個門以外,這地下室還有兩個通道。通道也不高也不寬,拱形的一個小門,裡面漆黑無比,手電筒照過去都看不清裡面的情況。冷冷的風帶著腐朽的味道從黑暗中吹過來,讓人不寒而栗。

我媽遇見的這次鬼拍門,就和通道有關。

沒人知道那通道通向哪裡,早年單位人事科組織人進去過,並沒走多遠就回來瞭,裡面空氣不流通,喘不過氣。後來就封上瞭,但六三年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又打開瞭,裝瞭個鐵絲網的門,鎖的死死的。

那個年代也沒什麼玩的,小區的小孩也不和他們玩,嫌棄他們是鄉下土包子。我媽就帶著弟弟自己玩,有時候在屋裡做遊戲,有時候跑上去摘花做飯,有時候就在地下室亂跑。

雖然地下室比較亂,但裡面也住瞭不少人,也我姥姥姥爺一樣,都是從鄉下進城討生活的,沒地方住,就住在瞭這裡。有的是借住,有的是租住。平常大傢也都忙,各顧各的,鄰裡間的交流並不多。

但是這裡有個例外,一個鄰居傢的哥哥。

我媽說,那個哥哥很秀氣,眼睛長長的。人也很溫柔,說話柔聲細氣,不說話的時候就發呆。

這個哥哥叫什麼名字我媽忘記瞭,隻記得這個人經常會在門口看書,手裡捧著厚厚的一本,一看下去就頭也不抬。姥姥姥爺說起這個人的時候,用的最多的一個詞,就是書呆子。都說他看書看傻瞭,見到人也不知道打招呼,說話什麼的也沒個分寸,想什麼說什麼,也不怕得罪人。

但我媽不這麼認為,她和弟弟都很喜歡這個哥哥。因為他不兇,見到他倆就會很溫柔的笑。有時候也會從口袋裡拿出兩顆糖,輕輕的遞過來。那雙手噢,又白又瘦,手指細長細長的。我媽覺得那是她見過最好看的手。

在地下室住的那兩年,那個哥哥是給我媽留下的最美好的記憶,但也是最可怕的。

我媽說,那麼好的一個人,怎麼會受那麼多的苦……

那個哥哥很勤勞,什麼都幹,洗衣、做飯、收拾衛生、買東西。但因為每個正經工作,還是很不受待見,打罵是經常有的事情。我媽親眼經過那個哥哥被從屋裡一腳踢出來,摔倒在通道裡。然後捂著肚子半天爬不起來。聽我姥姥說,吃飯的時候那個哥哥都不讓上桌的,而且隻能吃剩飯,大傢吃完瞭他才吃。

那個哥哥最終還是沒瞭,具體什麼時候沒的,沒人知道。但是我媽說,應該是七月十三那天。我媽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那天很熱,弟弟纏著要吃冰棍。她帶弟弟買冰棍回來,看到哥哥蹲坐在傢門口,穿著汗衫和大褲衩,身上全是傷痕。

哥哥看到我媽和弟弟過來,還對他倆笑瞭笑。笑完瞭,那個哥哥說,小寧,我要走瞭。

我媽還問他,你要去哪兒。

那個哥哥隻是搖搖頭,然後把腦袋深深的垂到兩腿之間,再也不說話瞭。

那天之後,我媽就沒再見過他。當然,也沒人問起這個事兒。大傢都太忙瞭,沒時間顧及別人。我媽還問起過我姥姥,我姥姥隻是搖搖頭,嘆息一聲,讓我媽別問瞭。

我姥姥不讓問,我媽也就不問。畢竟那時候她還是小孩,對這種事情也不懂。大人的世界,小孩子怎麼能理解的瞭呢?但是過瞭幾天就出事瞭。

那天晚上我姥姥姥爺回來的比較晚,我媽煮完飯,天都黑瞭兩個人還沒回來,她就想帶著弟弟去外面等。兩個人到瞭小區門口,一邊玩一邊等,也不知道過瞭多久,眼看天要下雨,我姥姥姥爺還是沒個影兒,兩個人就準備回傢。

下地下室的時候倒沒什麼,就在兩人走過其中一個通道的時候,我媽覺得不太對勁,感覺裡面有人看著她似的。弟弟也感覺到瞭,指著通道問我媽,哥哥怎麼在那裡?

我媽聽弟弟這麼一說,扭頭往通道那裡看瞭一眼。但那裡黑的像墨,光好像都能被吸進去,就算裡面有個人,也看不見。

雖然看不清通道裡面的情形,但我媽總覺得裡面有人。裡面那人似乎還在沖她招手,我媽越看越害怕,不敢再停留,拉著弟弟離開瞭。

到瞭傢門口,我媽掏鑰匙開門,弟弟還拽著我媽,說哥哥跟來瞭。

弟弟這句話把我媽嚇的一個激靈,鑰匙掉到瞭地上。我媽撿鑰匙的時候,還往來的方向看瞭看,除瞭昏黃的燈光,什麼都沒有,但我媽還是很害怕,趕緊撿起鑰匙開瞭門。

進瞭屋,我媽馬上就把門反鎖上瞭,這才沒有那麼害怕。

可我媽剛定下心來,外面就想起瞭拍門聲,啪啪啪,啪啪啪。那拍門聲很奇怪,就像是一雙濕漉漉的手伸開瞭拍在門上,帶著清晰的水漬聲。

這拍門聲來的特別突然,把我媽嚇瞭一跳。

我媽壯著膽子問瞭一聲,是誰?外面根本沒人搭話,又響起瞭拍門聲,啪啪啪,啪啪啪……這次的拍門聲更重瞭,帶著響亮的水漬聲。

我媽說,其實當時她擔心是我姥姥姥爺,本想開門的,但外面的人沒有應聲,她就作瞭罷。要是我姥姥姥爺回來,根本不用我媽問,早就嚷嚷開瞭。

聽到水漬聲,我媽又問瞭一句,是誰?我媽這句話問完,外面的人應聲瞭,小寧,開門,是我……

這回我媽聽清瞭,這說話的是就是那個哥哥。本來我媽是要開門的,但被弟弟拉住瞭,他撇著嘴一副要哭的樣子,跟我媽說怕怕。我媽彎下腰摟著弟弟說道,別怕,外面是哥哥。

弟弟這時候死死的抱著我媽,說什麼都不讓她開門,就說害怕。我媽沒有辦法,隻好跟外面說,哥哥你回傢吧,我弟弟害怕,不讓我開門。

我媽這句話說完,外面一陣安靜。怎麼形容那種安靜呢,就像是寂靜黑夜的深處,所有的聲音一瞬間消失瞭一樣。然後門外就響起瞭輕微的腳步聲,擦擦擦,擦擦擦……那腳步聲音不太大,但聽在我媽耳朵裡很清晰,聽著動靜,順著走道往那哥哥傢的方向去瞭。

那哥哥傢順著走道往裡走,拐個彎第二傢就是,所以那腳步聲沒走一會兒就到瞭。我媽說,她明顯聽到瞭那腳步聲停在瞭那傢門口,然後就聽到瞭濕漉漉的拍門聲,啪啪啪,啪啪啪……

拍門聲響起,屋裡有人回應,誰呀。隨著說話聲,門吱呀一聲開瞭,過瞭一會兒,一個女人尖細的聲音響起,誰傢小崽子,這麼不要臉,隨便拍人傢門。說這話的人是那個哥哥的媽媽,尖酸刻薄,沒人喜歡她。

那個哥哥的媽媽說完話之後就關門回瞭屋,但是夜裡就出瞭事。出瞭什麼事沒人知道,那天夜裡之後,這傢人就搬走瞭,走的很匆忙,沒跟任何人說起。搬傢的時候有人看見,問起來原因,一傢人也含糊不清。

他們搬走之後,我媽還去看過,因為走的匆忙,很多東西都沒拿,要知道她們一傢人可是有名的斤斤計較,一個雞蛋的虧都不能吃。現在半屋的都沒拿,肯定是有什麼緊急的事情。

那傢人搬走當天還沒什麼,到瞭第二天夜裡,弟弟就開始哭,哭得很兇,我姥姥起來哄,怎麼都哄不好。一直哭到凌晨三四點,可能是哭累瞭,才睡過去。這可把我姥姥為難壞瞭,白天還得幹活,哄孩子哄瞭一夜,早上連做飯的精神都沒有。

吃飯的時候我姥姥還問我媽,白天是不是發生瞭什麼事情,我媽想瞭想,什麼事情都沒有。雖然我媽這麼說,但是她一下就想到瞭那個哥哥。白天她帶弟弟玩的時候,弟弟一直說哥哥在看著他們。我媽到處找,也沒找到那個哥哥,問弟弟,弟弟指著走廊拐角說,哥哥在那裡。

弟弟這麼一指,我媽嚇壞瞭,也不敢在下面呆,直接就跑出去瞭。出去之後,我媽再問弟弟,才說那哥哥沒來。

這件事情並沒有因為我媽沒說原因就結束,到瞭第三天,還是夜裡十二點的時候,弟弟又開始哭,比頭天哭的還兇,簡直就要哭死過去一樣,而且一邊哭一邊往我姥姥懷裡躲。我姥姥知道不對勁兒,就開始罵,說冤有頭債有主,誰害的你你去找誰去,你嚇唬個小孩算什麼本事。我姥姥口齒伶俐,小時候跟人罵架就沒吃過虧,罵瞭有半個小時,弟弟終於停住瞭哭泣,趴在我姥姥懷裡睡著瞭。

就在我姥姥把弟弟放下的時候,她忽然聽到房間裡響起瞭一陣男人的哭聲,又委屈又壓抑。一開始我姥姥還以為是我姥爺哭,還扒拉瞭一下我姥爺,把我姥爺煩的,一翻身又睡著瞭。

我姥姥嘟囔一句,男人有什麼用,仔細去聽,才聽清那哭聲來自門外。她不敢吭聲,怕有壞人,就貼著耳朵趴在門口聽瞭好一會兒。我姥姥說,那哭聲飄飄忽忽的,就在外面走廊,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似乎是在徘徊。

聽瞭一會兒,我姥姥大著膽子罵道,大晚上不睡覺,鬼哭什麼?再哭我喊人瞭。

我姥姥喊完,門外那哭聲才嗚嗚咽咽的遠離瞭。聽著聲音是往裡面去瞭,隻是去瞭哪裡,我姥姥不知道。

從那天之後,地下室有鬼的事兒就傳開瞭。當然這裡面也有我姥姥的功勞,沒事拉著這傢說說,跟那個人聊聊。但更多的人隻是聽到瞭那個哭聲,在地下室徘徊彷徨,真說見到,誰都沒有見過。

不過過瞭差不多半個多月,地下室開始雞飛狗跳起來。每到夜裡十二點,拍門聲總會想起,啪啪啪,啪啪啪。那拍門聲中帶著明顯的水漬,從通道那裡開始拍起,一傢一傢的拍過來,拍到我媽門口,那拍門聲中就會帶著哭泣聲,一聲一聲的喊小寧。

每當拍門拍到這裡,弟弟無論誰的多熟,總會在夢中驚醒。我姥姥一邊安慰弟弟,一邊開罵。罵的那個難聽,罵完門外罵我姥爺。因為無論門拍的多響,我姥爺那呼嚕震天響,就是不醒。

那段時間裡,我姥姥就像是鎮宅的,保護著這個傢的安全。但再好的鎮宅,也有失算的時候。

我媽說,雖然那幾天有我姥姥的金牙鐵口護著,拍門的哥哥不敢進來,但其他人傢就沒有這麼幸運瞭,好多人被拍門聲嚇得受不瞭,陸陸續續搬走瞭。地下室越來越空,到瞭最後,竟然沒剩下幾戶人傢。

人一少,這地下空間就越發沒人氣,也越來越陰冷,大夏天的,都有點凍人。那哭聲和拍門聲出現的時候也越來越早,最早的一次,天剛黑就出來瞭。但那次一直在通道那裡徘徊,並沒有挨傢挨戶的拍門。不過就算這樣,那天我姥姥姥爺不在傢,就我媽和弟弟在,也挺嚇人的。

不過最嚇人的不是那天晚上,而是某天中午。

那天陰天,我姥姥出門前還囑咐我媽,萬一下雨,別忘瞭把衣服收回來。那會兒洗完衣服都是拿出去晾曬,地下室又陰又潮,衣服曬不幹。因為我姥姥的囑咐,我媽還特地把弟弟帶出去玩,以便真的下雨,好收衣服。

玩到十點多,天色忽然黑下來,還真的下瞭雨。我媽手忙腳亂的收瞭衣服,帶著弟弟回瞭傢。

回到傢裡,兩個人沒事幹,就在地下室瞎逛。很多人搬傢的時候走得匆忙,屋子裡有些遺留,我媽就帶著弟弟去撿。說遺留,不過是一些不值錢的小玩意,或者破鞋爛襪子,或者爛碗破罐子。當然也有驚喜,能撿個梳子卡子,或者殘缺小人書什麼的。每當這時候,姐弟倆就能高興半天。

那天姐倆在下面瞎逛瞭好久,撿瞭好多亂七八糟的,還有一本殘破的小人書,還是彩色的。我媽說,那天她和弟弟特別高興,正準備回傢,外面一聲悶雷,地下室停電瞭。

其實那時候停電是常有的事兒,隻要一停電,大傢要麼睡覺,要麼出去閑聊天。一根蠟燭也不貴,五分錢,大傢能省一點就省一點。白天停電的時候也有,我媽就帶著弟弟出去玩兒。但是那天不一樣,地下室一黑,平地起瞭一陣冷風。

那風慢悠悠的,從很遠的地方吹過來,吹在人的身上冷冰冰的。我媽說,一下就起瞭一層雞皮疙瘩。

而且這風一起,弟弟轉身就抱住瞭她的大腿,隻喊姐姐我害怕。其實我媽也害怕,隻是弟弟在身邊,就算她真的害怕,也得硬撐著。她彎腰把弟弟抱起來,安慰他說別怕,姐姐帶你出去玩。

地下室不同外面,沒瞭燈之後,真的就是伸手不見五指。平常一停電,我媽都會點上蠟燭,帶著弟弟出去。可是那天是在別人傢撿東西,哪裡來的蠟燭?我媽沒有辦法,隻能憑記憶,摸索著墻壁走。

有經驗的人知道,有光和沒光,人們對於時間的感受是不一樣的。人處於黑暗之中,沒有什麼參照物,加上焦慮,時間過的非常緩慢。而且越是緩慢越是著急,越是著急越是找不清方向。

那天我媽也不例外,在黑暗中走瞭很久,怎麼都找不到出口。越是找不到,她心裡越是害怕,加上懷裡的弟弟也害怕,慢慢的就焦急起來。就在這時候,她耳中似乎聽到瞭一陣若有若無的呼吸。那呼吸帶著涼氣,輕輕的噴在她的耳邊。

這呼吸一起,我媽的汗毛都豎起來瞭,腿一個勁兒的發軟,想走路都邁不開步子。弟弟本來一個勁兒的喊姐姐我怕,這時候也不吭聲瞭,隻是用力的抱著她,小腦袋趴在我媽的肩膀那裡,一句話都不說。

而這時候,隨著那個呼吸的越來越清晰,我媽耳中似乎聽到瞭一個人在跟她說話。具體說的什麼根本就聽不清,但我媽知道那個聲音在給她指導方向。下意識的,我媽就按著那個聲音指導的方向往前走。

要說往哪兒走的,我媽根本就不知道,就是跟著那個聲音說的走。我媽本來就害怕到腿軟,懷裡還抱著弟弟,加上手裡還拎著東西,所以走得並不快。那個聲音一直都慢悠悠的,也不催促,就是該拐彎瞭就順便說一聲。但是走著走著,那個聲音嚴厲起來,催促著我媽快走。

我媽膽子小,也不敢反抗,就聽瞭那聲音的話,急急忙忙的往前趕。也不知道趕瞭多久,鼻子中忽然聞到瞭一股腐朽的氣味。那氣味潮濕的很,還有一股隱隱約約的臭味。這味道我媽太熟悉瞭,就是那通道的味兒。

但是走到這裡來之後,那聲音還在催促,我媽想往回走,但那聲音非常的嚴厲,大概意思是說,你要是回去我就把你弟弟殺瞭之類的。我媽很害怕,這時候也有些糊裡糊塗的,心裡直害怕弟弟被殺,就順從的聽瞭那聲音的話,繼續往前走。

黑暗中我媽也不辯方向,走到頭她才知道到瞭鐵絲網跟前。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媽一伸手,就把那通道上鐵絲網門上的鎖扭開瞭,打開門就走瞭進去。

進瞭門,她還想著千萬別被人發現,反手還把門關上瞭。

關上門,那個聲音在她耳邊吹氣,讓她繼續往前走。她明明知道進瞭通道,也感受到瞭前方有危險,可一點都沒猶豫,踩著通道內的泥水,聞著腐臭的味道,一直往前走去。

走瞭沒幾步,弟弟就在她懷裡唧唧的哭,小聲說姐姐我怕,姐姐我怕。弟弟這時候說話的聲音,和平時害怕說話的聲音不一樣,明顯是怕到瞭極點,又不敢說出來的樣子。

我媽就拍著他的後背,跟他說別怕別怕,咱們就快到瞭。其實這些話並不是我媽想說的,而是那個聲音教她這麼說的。她這時候也害怕的不行,最想的就是扭頭往回跑,直接從這通道是跑出去。可不知道怎麼回事,這腦袋不爭氣,腿也不爭氣。而且這時候我媽抱著弟弟也累瞭,胳膊酸的不行,想把弟弟放下來休息一會兒。但那個聲音一直催促她,所以她一直都不敢停。

我媽那時候的感覺,似乎在通道裡走瞭好久,腿也累,胳膊也累,覺得已經走到通道盡頭瞭。到瞭這個時候,她實在堅持不住瞭,心裡一氣,就停住瞭腳步,把弟弟放瞭下來。

弟弟一下地,死死的抱著她的腿,小聲的哭喊,姐姐我怕,姐姐我怕……

就在弟弟說這些話的時候,通道深處吹來一陣涼風,那風緩緩的,就像有人在散步一樣。這風一起,一個低沉的哭聲也緩緩的響瞭起來。

那哭聲一邊哭,一邊喊我媽的名字,小寧,小寧,我好怕呀,這裡好冷……

我媽一聽那聲音,馬上就聽出來那個是誰,但還是問瞭一聲,誰?

我媽這一句問完,那個聲音還是喊我媽的名字,小寧,是我,我好害怕,這裡好冷呀,你別走瞭,在這裡陪我好不好?

我媽聽瞭這個話,想轉身就跑,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腿一陣陣的發軟,怎麼都抬不起步子。而這時候,通道深處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很慢,似乎走起來很費力,踩在通道的地上沙沙的響。

我媽聽著這個腳步聲,身上一下就涼瞭,她知道來的是那個哥哥,可心中害怕,腦袋一陣陣的發空,下意識的就抱住瞭弟弟。而弟弟這時候似乎是驚嚇到瞭極點,嘴裡沒命的喊姐姐姐姐,喊到後來,姐姐也喊不出來瞭,隻能一個勁兒的啊啊叫。我媽急得要命,卻沒有絲毫辦法,而那腳步聲越來越近。

等那腳步聲到她跟前的時候,她明顯的聞到一股腐臭味,然後一隻又黏又滑的手摸上瞭她的臉。這隻手不光又黏又滑,還冰冷僵硬。

被這隻手一摸,我媽似乎一瞬間清醒過來,她猛然想起,今天撿的東西當中有一盒火柴,就裝在褲兜中呢。她一伸手就把火柴掏出來瞭,在黑暗中摸出一根,對著火柴盒一擦,沒擦著,火柴棒飛出去瞭。她手忙腳亂的又拿出來一根,狠狠一擦,隻聽刺啦一聲,一道亮光打破瞭黑暗,一瞬間刺得的她眼睛都睜不開瞭。

我媽後來說,她很慶幸能點燃那根火柴,同樣也很後悔。

慶幸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看清楚眼前的情景瞭。後悔的原因也是一樣,看清楚瞭眼前的情景。

亮光之下,並沒有黏滑冷硬的手,也沒有人,隻有一具屍體,靜靜掛在一根繩索上,脖子被拉的老長,舌頭也伸出來老長。看清楚眼前的情景,我媽嚇得尖叫一聲,遠遠的把火柴扔瞭出去。

在黑暗中呆瞭一會兒,她反應過來,抱著弟弟就往外跑。黑暗中不知道摔瞭多少跟頭,才跑到鐵絲網門那裡。在鐵絲網門那裡我媽摸瞭好久,才摸到那把鎖。可是鎖摸著瞭,她怎麼都扭不開。明明鎖是她自己扭上的,而且真的沒鎖上,怎麼就打不開呢。

我媽顫抖著雙手開鎖的時候,清晰的感受到瞭身後緩緩吹來的涼風,那腳步聲順著涼風沙沙沙的走瞭過來,小寧小寧的聲音在她身後輕輕的響起。我媽嚇的魂都要飛出來瞭,又是扭又是拽,又是用腳踢,可是那鎖怎麼都打不開。

而此時,那個腳步聲已經到瞭她身後,她甚至都能聞到身後那股腐爛的臭味,而弟弟也死命的哭喊,姐姐姐姐……

就在弟弟的哭喊聲中,一隻手輕輕的搭到瞭我媽的頭頂,一股冰冷的氣息順著腦袋傳到瞭全身,我媽身子一軟,坐在地上一動都不敢動。與此同時,我媽覺得自己耳後響起瞭一陣呼吸聲。那呼吸同樣帶著涼意,噴在她耳邊,一聲低沉的嗚咽聲慢慢的響瞭起來,小寧,我好怕……

這聲音響起的時候,我媽一動不敢動,弟弟趴在我媽腳下也不敢動,別說哭聲,連呼吸聲都小瞭很多。

就在我媽絕望的時候,一個高高的嗓門在遠處響瞭起來,小寧,小寧,你在哪兒?隨著這聲高嗓門,遠處的黑暗中閃過瞭一道光。聽到呼喊,我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高聲呼喊,媽,媽……

高嗓門的是我姥姥,外面下雨沒法幹活,她和我姥爺就回來瞭。到瞭傢見到下面停電,沒見到我媽他們,又在外面四處找瞭找,都沒找到,就想著是不是還在下面,這才有瞭我姥姥拿著手電喊我媽的情形。

我姥姥找到我媽的時候,才發現那把鎖是已經鎖死瞭的,而且銹跡斑斑,很明顯很久沒有被打開過瞭。那把鎖從來沒有被打開過,我媽和弟弟是怎麼進去的,成瞭謎。而且後來那把鎖是我姥爺拿錘子砸開的,要說單憑我媽一個小孩能把那鎖開瞭,才奇怪呢。

我媽對那天的事情心有餘悸,她說,要是我姥姥再晚來一分鐘,她和弟弟可能就被那個哥哥抓走瞭。

我問她,那個哥哥不是死瞭嗎?

我媽說,對,已經死瞭,自己在通道內上吊死的。後來廠裡下來人,把屍體清出去瞭,然後把通道封瞭。

我問我媽,鎖都銹死瞭,那個哥哥是怎麼進去的?

我媽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出瞭那件事情,我媽就從哪裡搬走瞭。隻是搬走之後到現在,我媽都不敢關燈睡覺,無論什麼時候,傢裡的燈必須開著,可想而知這兩件事情對她的影響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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