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蟲谷》中的“巫蠱”真的存在嗎?

作者:謙遜好學盛老師

圖片/排版/校對:循跡小編

全文約4500字,大約需要15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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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鬼吹燈系列《雲南蟲谷》的熱播,將恐怖又神秘的巫蠱之術刻畫的淋漓盡致。

“鐵三角”三人就在古滇國獻王墓中遇到瞭可怕至極的痋俑,這個痋俑乃是一種極其惡毒的蠱術,通過將蠱蟲灌入活人體內制成人俑,一旦有人觸發,痋俑中的蠱蟲卵就會迅速成長為吸人血的水彘蜂。

痋俑

看瞭這部劇後,很多觀眾會很好奇巫蠱到底存不存在,是不是有劇中的那麼神秘可怕。

其實對大眾來說,巫蠱是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概念,一方面其作為西南、苗疆地區的“保留節目”,在各種遊戲電影文學作品中廣泛出現,就像《仙劍奇俠傳》中的阿奴、《笑傲江湖》中的藍鳳凰,甚至形成瞭苗族女性個個都是放蠱高手的刻板影響。

另一方面,巫蠱文化一直遊離於主流漢族文化圈之外,始終籠罩著一層神秘的面紗,既令人望而生畏又使人好奇,什麼是蠱?怎麼放蠱?為什麼放蠱的都是女性?

本文會從民俗學和社會學的角度來為大傢揭開蠱的神秘面紗。

什麼是蠱,蠱婆?

蠱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三千多年前的商代,常見於商代甲骨文卜辭中,在當時放蠱毒人之術頗為盛行,蠱的甲骨文象形就是指“置百蟲於器皿之中”。

甲骨文中的“蠱”字

先秦時期對蠱就有很多的記載,如《左傳》所謂“皿蟲為蠱,疾如蠱”。到瞭後世,對於蠱的記載更是汗牛充棟,譬如《本草綱目》中就引用唐人陳藏器所言:“取百蟲入甕中,經年開之,必有一蟲盡食諸蟲,即此名為蠱。”

陳國鈞先生上世紀40年代初對貴州苗夷社會進行考察後,在《苗族的放蠱》一文中詳細寫道:“每年端午節的正午,苗人中相傳時五毒百蟲現身之時,苗婦到高山上去捕捉各種五毒百蟲,放在一個小壇內置於暗處,經年不揭壇蓋,壇內的蟲互相殘殺,直到最後隻剩一蟲,這蟲便是蠱。苗婦等到壇中的蟲死瞭,將死蟲和那蟲所遺的糞,取出研成粉末,將這種細末放入食物中,人若誤食,日久不治,便會身死。”

這裡還要糾正一個認識誤區,蠱道巫術的流傳地區並不僅限於湘西苗族聚集地,從喜馬拉雅地區到兩廣海南都有遍及,其類似的巫術形式,更是遍及全世界,本文主要以苗族文化中的蠱為著眼點來介紹。

類似於圖片中所示

蠱的類型一般來說都是昆蟲,諸如蜈蚣、蜘蛛、金蠶之類,但也存在有毛毛蟲蠱、蛇蠱、青蛙蠱、泥鰍蠱,甚至還有不是生物的篾片蠱、石頭蠱、針蠱,可謂是詭異莫測。

若要下蠱害人時,最典型的放蠱方法就是將蠱放在飯菜中。

根據李德芳先生在《西南民族放蠱之研究》一文中的田野調查發現:“蠱毒放在飲食中,不但沒有怪味,反而使其味增百倍,故不易被人所覺。但有一說是蠱毒必須放在冷茶冷酒中,及蔬菜肉食的第一塊上,放在過熱的飲食中當會失其效力的。”

至今仍有很多人堅信有蠱的存在,並且會運用祖輩流傳下來的方法檢測和抵禦蠱的侵害,人們為瞭預防蠱一般都不吃冷的飯菜,假如有人送瞭雞鴨魚肉等食物,都必須加熱過後才敢吃,父母也會告誡孩子不要吃路邊的野果,因為可能會被人下瞭蠱。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靈幻片盛極一時,東南亞的降頭術也被糅雜進電影中,成為香港電影中一種獨特的恐怖元素

而對於一些特殊的蠱,就非常能體現蠱的巫術性質,就拿篾片蠱來說,篾片蠱會被放到路上,一旦有人經過篾片蠱就會悄無聲息地附在人腿上,過瞭一段時間後,篾片蠱會鉆進人的膝蓋,這時候人的腿就會變得如同鶴腿一般,在三五年內就會被折磨死,其巫術形式和東南亞的降頭術非常相似。

蠱的另一大巫術性質就是傳女不傳男,專門在被稱為蠱婆的女性群體中傳承,蠱婆在苗語中被稱為“pa qid”,意為放蠱的女性,湘西苗族稱其為“草鬼婆”。

蠱婆在巫蠱文化圈中被視為影響社群安定的危險分子,是必須被隔離、排斥、孤立的存在。

蠱婆的動漫形象

因為在巫蠱文化圈的固有觀念中,蠱婆是心狠手辣、興蠱害人的邪惡女性,會因為一己私欲或是矛盾摩擦就對他人下蠱,在各種傳說和集體記憶裡蠱婆下蠱的動機往往分為三種情況:

其一是為瞭去除黴運、獲取好運或是蓄蠱牟利。在很多苗族傳說中蠱婆會在每個月的初一將蠱放出,讓蠱外出自行害人,等到十五再將蠱收回,通過這種形式將自己及傢人身上的黴運去掉,獲取其他人傢身上的好運,在喜馬拉雅山區的一些民族中也有類似的習俗,通過下蠱毒害人,以此將他人的好運轉移到自傢。

在清代雲南、兩廣地區一度流傳“蠱神”信仰,一些人傢可以通過蓄蠱或是供奉蠱神以此促使傢業興盛、獲得錢財,在袁枚的《子不語》中就有所提及“雲南人傢傢蓄蠱。蠱能糞金銀以獲利。”,不過這種信仰下的蠱更類似一種精靈或是野神,甚至“火光如電”在夜晚飛翔。

其二是就是出於怨恨而放蠱。蠱婆往往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不僅會毫不猶豫地對仇人下蠱,甚至僅僅鄰裡間的一點矛盾和摩擦就對同村人下蠱,在湘西地區,蠱婆給仇人下蠱的傳說數不勝數,很典型的范式就是因為田地、用水或是生活上的瑣事同蠱婆發生瞭爭吵的人,當天晚上就開始嘔吐、頭疼、發燒,經過巴岱、仙娘等當地神職人員的認定,就是被蠱婆下瞭蠱。這也是蠱婆被社群排斥、孤立的根本原因。

其三是傳說蠱婆一段時間不放蠱害人就渾身難受,定期必須通過放蠱來釋放壓力。

影視劇中蠱婆的形象

雖然一般蠱婆都是對仇人或是陌生人下蠱,但如果長期沒辦法放蠱,蠱婆甚至會對兒童、親人下蠱。

《貴州通志》所雲“常以殺人,否則反嚙其主,故雖至戚,亦必毒之,以泄蠱怒。”在民國期間凌純聲、芮逸夫《湘西苗族調查報告》記載“蠱婦眼紅,如不放蠱,自己要生病,臉變黃色。放蠱中一人,蠱婦可保無病三年。”

為瞭找出放蠱人,也流傳著很多辨別蠱婆的方法。

首先蠱婆的外形就和其他人不同,湘西苗族認為蠱婆“目如朱砂。肚腹臂背均有紅綠青黃紋理”,根據容貌分為醜蠱婆和乖蠱婆,但在實際中往往都是老醜貧窮、有身體殘疾的老嫗被認定為蠱婆。同時蠱婆傢一塵不染、沒有蛛絲網,每日須置一盆於堂屋,將所放之蠱蟲吐出,殺死蠱婆後剖開其腹必有蠱蟲在內。

在20世紀三十年代更是發展十五種辨別之法來:織佈松緊不均,斷線者;外來婦人到傢底未逾三日主人害病者;早晚餐婦人來傢,過後發覺肚痛者;曾喊婦人,以後肚痛不安者;醫療病人婦人來傢探病者;路途相遇,過後頭昏嘔瀉者;品貌不端,為人鄙視嫉恨者;婦人參言,工作有不順利者;夜夢婦人,送食物者;煮飯不熟有帶生性者。工作疲勞,忽生目眩昏倒者,小兒啼哭,時久不止者;吃多肚脹,嘔吐不止者。

一旦通過這些方式認定一個人是蠱婆後,社群中的人們就會迅速傳播,將被認定的蠱婆孤立。

蠱的本質

蠱的本質是巫術的一種,高國藩先生在其大作《中國巫術通史》中就將蠱稱為蠱道巫術,與交感巫術、模擬巫術、反抗巫術並列為中國巫術的四種基本形式之一,所以想要理解蠱就要先理解巫術。

對於巫術這個概念,用法國人類學者李維史陀的理論就是:巫術是正常思維在盡力理解它所面對的宇宙,卻又無法掌握它時,所產生瞭病態思維及解釋來充實不足的現實。

分佈於歐亞大陸與北美地區的薩滿巫師

在人類文明的童年時期,源於認知水平,當面對自己無法理解或是無法改變的事物時,或是應對隨機偶然性事件時,潛意識就會就將這些好運或是不幸歸結於超自然力量,可以作為助力或是需要去躲避的事物,就像古人看到喜鵲之後偶然獲得瞭好運,他就會傾向於認為是喜鵲帶來的好運。

同樣的,生活在新幾內亞海岸附近島嶼的多佈人,他們沒有不幸的概念,他們把所有的災禍都歸咎於巫術和巫師,他們甚至不敢單獨出門,就是害怕一個人更容易受到傷害。

可以說巫術是人類調節自身與環境關系的必要條件和手段,它既能為童年時期的人類文明提供積極的心理暗示,也能為無法理解的災難和不幸提供理由,讓人類從心理層面擺脫茫然的恐懼。

基於同樣的邏輯,蠱的存在成為可以解釋不幸遭遇的一種自然哲學,在落後愚昧、缺醫少藥的時代,突發疾病導致的折磨和死亡沒有合理的解釋,在被歸咎於可以被理解的蠱之後,就會將一種未知的威脅和恐懼轉化為有形的可控的威脅,將意外、疾病、突發死亡帶來的未知恐懼消除,就不會再使人使人陷入一蹶不振和消極認命中。

印度民眾焚燒象征新冠病毒的假人

因為可以通過積極的預防蠱以及解蠱來消除這個威脅,通過增強內心的確信來獲得一種戰勝它們的心理激勵。像今年印度疫情最嚴重的時刻,在很多地區都制作瞭病毒的形象,將對無形的病毒實體化,然後通過焚燒它來試圖去戰勝疫情,達到一種消除恐懼的效果。

同時,蠱的存在是社群的一種“另類規范”。

根據陳寒非老師的《巫蠱、信仰和秩序的形成——以湘西M鄉“中蠱”現象為例》一文中的觀點,巫蠱對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影響,成為瞭類似於法律、宗教的社會規范,對當地社群的規則體系中起到瞭極為重要的作用。

在社會整合方面,對蠱婆的隔離、孤立,加強瞭社群的集體認同,並將社群進行瞭層次劃分,確立瞭其社會秩序,特別是清水江流域苗侗婚姻中的巫蠱禁忌,清白人傢不能和巫蠱人傢通婚,維護瞭其社群的穩定和團結。

其次巫蠱作為超然於法律規范之外的力量,在很多時候起到瞭“私力救濟”的作用,陳寒非老師在觀摩瞭當地一場鄰居糾紛案件中,當一方威脅對方“我讓XX放蠱給你傢,讓你全傢死絕”後,對方的態度很快就發生瞭軟化,最終達成瞭調解協議。

所以說實體的蠱並不存在,而觀念上的蠱始終紮根在人們的心中。

蠱婆的悲劇

地區社群的構建和維護的過程中,巫蠱本質上是一種對異類的排除。

因為在任何一個正常的社會群體中,都會有排除不符合大眾價值觀、審美、經濟水平、社會地位個體的傾向,其他社群成員將這類個體視為害群之馬,並共同將其從正常的社會中排除出去,這一點在社會中仍然很明顯的存在,譬如對同性戀群體的排斥。

而在披上巫術的外衣後,其本質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就像新幾內亞的坦古人用巫師指代一切不參與社交的社會邊緣人,烏幹達的盧格巴克人將巫術同陌生人、獨居者、長著紅色眼睛的或斜眼的人聯系在一起,危地馬拉的基切人甚至認為一切不合群的人都是巫師。

巫蠱本質是對異類的排斥

所以在巫蠱文化圈內,被認定的蠱婆幾乎都是長相醜陋、有殘疾、孤僻內向、傢世貧窮悲慘的女人,湘西人沈從文就看的很清楚“因年齡、社會地位和其他分別,窮而年老的,易成為蠱婆”。

可以說,這些被認為是蠱婆的女人遭受著民族、性別、社會階層的多重歧視和壓迫。

首先苗族等少數民族被主流民族視為是擁有巫蠱能力的野蠻夷狄,這種誤解和歧視反而加強瞭苗族社會的巫蠱觀念。其次,女性本就在傳統社會中處於被支配、擺佈的劣勢地位,很容易遭到污蔑和傷害。貧窮、社會地位地就決定瞭在社群中的地位,邊緣化的群體利益是總容易受到侵害,也是最容易被污名化的。

所以在巫蠱文化圈中一旦有人出現中蠱的跡象,最迫切的事情就是找出誰是蠱婆,那些在各方面處於劣勢的女性就很容易被認定為是蠱婆。在被當事人傢庭內心確信後,不論是私下議論還是當眾呵斥怒罵,被排斥的蠱婆身份就如同洗不掉的標簽,在狹小的社群中達成共識,然後所有人就會開始排斥、孤立所謂的蠱婆。

更可悲的是,在被他人認定為蠱婆之後,這些女人在辯解、自證清白無效後,最後都會自我接受認同蠱婆這一身份,因為這些原本就是邊緣化的貧窮群體,蠱婆的身份不過是讓她們更邊緣化一點罷瞭。

同時他人的恐懼、敬畏也會促使她們感覺到“擁有超自然權力的幻覺”,使她們產生扭曲的心理滿足感,從他人的反饋中獲取一種存在感。

在民國時期對蠱婆的私刑中,很多蠱婆甚至真的相信自己擁有放蠱的能力,還捏造出許多“罪行”來,歐洲獵巫時期一些即將被處死的巫師說出自己“害人行為”也是同樣的心理。

給女性貼上蠱婆,巫婆的標簽,都有同樣的邏輯

時至今日,在很多地區仍有蠱婆存在,蔣歡宜、侯有德的《湘西苗族仙娘與蠱婆的身份認同研究》中就采訪瞭一位蠱婆WYZ,其人52歲,喪偶,育有一子,28歲,在外務工至今未婚。

WYZ在被認定是蠱婆後,就一直住在遠離村莊和公路的山坡中,住在老舊的破木屋中,其傢庭明顯符合扶貧對象的標準,但因為需要全村村民投票決定,結果就可想而知瞭,可見其長期遭受著不公正待遇。

陳寒非老師也采訪瞭一位蠱婆,同樣長期遭受村裡其他人的歧視和排斥,喪偶無兒無女十分貧困,隻有一個弟弟時常照顧她,是非常悲慘可憐。

結語

巫蠱文化和蠱婆的悲劇在當代仍有引以為鑒的價值,尤其是互聯網氛圍日益尖銳的當下。

很多人缺乏包容心和理性討論的耐心,動輒就是扣帽子然而群起而攻之,甚至開啟網絡暴力、人肉出道模式,這和將一個無辜的人認定為蠱婆有何區別?

在這種互聯網“獵巫”下,個體很難有為自己辯解的能力,他人也不會給這個機會,最終往往都是淹沒在浪潮般的聲討和辱罵中,甚至造成社會性死亡。

當然瞭,熱衷於網絡“獵巫”的人,當真正的“獵巫”運動來臨時,誰又能保證自己不是被“獵巫”的那個人?

畢竟,你我皆凡人,不是活在凡間的天上人,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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