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探者—德加與芭蕾舞女

【歡迎關註微信公眾號: 假裝在發呆】今天來聊聊畫傢德加(Edgar Degas, 1834-1917)。以德加的名氣,相信很多人對他並不陌生。他是印象派的創始人之一和領軍人物(雖然他自己對此頗有微詞,且聽下文分解)。大傢都把他叫舞女控,因為他尤其癡迷於畫芭蕾舞女。

Edgar Degas, The dance class, 1873, oil on canvas, National Gallery, Washington DC, USA 本文中所有圖片均為德加的繪畫作品,下文不再重復標示

德加與印象派

先來說說德加和印象派的關系。德加是印象派的領軍人物,但問題是他自己從來都不承認自己是印象派!他和印象派的另外幾個主要人物,比如莫奈、雷諾阿等人曾經是關系很好的朋友,但是後來由於各種各樣的事情鬧掰瞭。印象派舉辦瞭8次團體展覽,德加參加瞭其中7次,而且大部分時候他是展覽的組織領導者。可他從來都對媒體給他們貼的“印象派”標簽嗤之以鼻。

他是印象派創始人中唯一有在美術學院接受過正規訓練的畫傢,而且他從1865年開始連續6年都入選沙龍展覽。德加傢境頗為富裕,因此他年輕時在經濟上沒有後顧之憂。

The Bellelli Family, 1858–1867, Musée d'Orsay, Paris 德加20多歲時的作品。盡管他被歸為印象派的范圍,但他的畫多少帶有一些古典風格。

德加從頭到尾都不認可他的印象派小夥伴的創作方式,他更願意把自己歸為寫實主義。印象派的一大特征就是在戶外寫生作畫,以捕捉物體在光線下微妙的色彩和形態變化,由於要忠實地反映光色,印象派的戶外作畫還強調在短時間內畫完,因此時常給人“未完成”的感覺。德加對此表示:畫畫又不是體育運動,一天到晚老往大村裡跑有什麼用?德加對於描繪大自然完全沒有興趣,再者,色彩也從來不是他關註的重點,他更在意的是用線條來表現運動和空間。作為學院派大師安格爾的學生,德加素描功力深厚。另外,他對印象派種有點即興的畫法更是不敢茍同。在他看來,你們在戶外要短時間完成畫作,那畫出來的東西就是沒畫完嘛!德加總是在室內作畫,直接從他的記憶中獲取他要展現的畫面。他說:“眼睛看到什麼東西,就表現什麼東西,這是一件好事。如果你把記憶的東西用素描形式固定下來豈不是更好。”基於記憶作畫是德加最與眾不同的地方。

The Green Dancer, 1879, Pastels on paper, Thyssen-Bornemisza Museum, Madrid, Spain 德加很多時候不用油彩而是用粉彩,用色彩畫出素描一樣的效果。

在德加的藝術裡沒有一樣東西是運氣使然。他的所有創作都和“即興”、“靈感”沒有半丁點關系。他為瞭完成一個作品,需要日積月累的對大師的臨摹和研習,而且還要作無數筆記。德加的筆記很神奇,因為德加主要靠記憶作畫,因此他會記一大堆文字的筆記以幫助他事後回憶。他總是重復畫同一個主題,甚至重復修改同一幅畫。有時他畫一個裸體,由於不斷在原畫上重新修改和疊加,改來改去以後原本隻有巴掌大小的裸體居然占據瞭一整塊大畫佈,結果他很可能對它不滿意,扔掉再重新畫,這對德加來說非常正常。他的畫就像是機械,由多個零件構成的,而這一切都是他精妙的準備、計算、和實踐的結果。

印象派常常被人詬病的一個地方就是它把繪畫簡化成單純的光線和色彩問題,缺乏思考的深度,仿佛繪畫僅僅為瞭忠實復制視網膜的景象,而德加的理念和印象派是不同的:藝術不是你看到什麼,而是你讓別人看到什麼。

很不幸的是,德加從30多歲開始視力出現問題,之後逐漸衰弱直到晚年全瞎。德加活到瞭83歲,而其中一半時間都處於看不清和看不見的命運中,這對一個畫傢來說真是很殘忍,然而他一生創作瞭2000多件作品。38歲那年他去瞭美國路易斯安那州探望住在那的弟弟一傢,那時他已經在抱怨美國南部的陽光太過於猛烈以至於他沒法出門。到瞭40歲以後他的視力每況愈下,四處求醫都沒有結果,但他出門總是戴著褐色鏡片的眼鏡,否則陽光會讓他無法忍受。這就是為什麼他不喜歡往戶外跑,總是喜歡在室內作畫。他尤其喜歡芭蕾舞題材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劇院裡的柔和燈光對他的眼睛非常友好。接近60歲時,德加意識到他很快要失明,在這種緊迫感之下他抓緊一分一秒創作。由於視力已經很糟糕瞭,他的後期作品色彩尤其鮮艷,以往精妙的線條越來越粗放,精致的形體也逐漸模糊,這反倒使他的作品看起來更接近印象派瞭,似乎是人生對他開的一個玩笑。

Dancers in Blue, 1893, oil on canvas, Musée d'Orsay, Paris, France 這幅畫是德加後期作品,這時他視力非常不好,畫出來的效果反而有印象派的感覺。

德加與芭蕾舞女

德加長年累月沉浸在巴黎的歌劇院之中,孜孜不倦地描繪著芭蕾舞女。如果說誰能夠把舞蹈的瞬間表現得淋漓盡致,那就是德加。我們可以想象自己是觀眾席上的觀眾,我們隨意轉動眼球,視線任意地落在舞臺的一角,這一刻我們腦海中的畫面,就是德加試圖表現的東西。或者說,照相機的取景器左右掃蕩,在按下快門的瞬間,攝入相框中的景象,就是一幅的德加的畫。這一秒舞者的姿態被定格,而下一秒她就要繼續旋轉、跳躍。

攝影大師佈列松有一個著名的“決定性瞬間”理論,在我看來,德加的芭蕾舞畫和佈列松的“決定性瞬間”不謀而合。德加拋棄瞭傳統油畫中的對稱平衡原則,他的構圖是攝影構圖,好像是不經意拍到的一樣(在德加生活的年代照相術日益普及,到瞭1895年他自己也玩起瞭攝影)。由於德加強調用記憶作畫,他畫出的東西又像是頭腦中某一刻閃現的印象,這反而讓人覺得:他才是真正的“印象”派。

Musicians in the Orchestra, 1872, oil on canvas, Staedel Museum, Frankfurt, Germany

德加畫中大多數舞女並不是名演員,甚至算不上普通演員。他最喜歡畫的,其實是芭蕾舞學員。這些學員是歌劇院裡最底層的人,被稱為“the little rats”(小老鼠),而且她們也都是出身於社會最底層的傢庭。說到這裡,要先談談芭蕾舞在19世紀巴黎的地位。現代人把芭蕾舞視為高雅的藝術,觀看芭蕾舞演出被認為是陶冶藝術情操的活動。然而,在德加生活的19世紀下半葉並不是這樣的。

Waiting, 1880-82, pastel on paper, Getty Center, LA, USA 這是一個“小老鼠”和她的媽媽。

古典芭蕾的興起要歸功於法國國王路易十四(著名的太陽王),他很喜歡芭蕾舞,創立瞭專業的皇傢舞蹈學院,從此開啟瞭古典芭蕾的黃金時代。經過幾百年的演變,19世紀的芭蕾已經變得和我們現在熟悉的芭蕾很接近瞭,比如用腳尖跳舞、穿著蓬松的短裙(tutu裙)等等這些特征就是這時候確立的。

可是,到瞭19世紀下半葉,芭蕾舞在法國成瞭過時的東西(反而它在俄羅斯流行起來,這就是為什麼現在我們一提起芭蕾就會想起俄國)。這時在法國,芭蕾舞的地位非常低,隻是作為幕間小插曲穿插在歌劇中,和劇情沒太大關系,不像現在,芭蕾舞能獨自構成一場完整的演出。那時候沒人把芭蕾視為藝術,它甚至是公認的不得體的表演:人們隻是為瞭一覽白花花的大腿才把芭蕾加入插曲中。

有錢人去劇院是因為這是19世紀巴黎上流社會一個重要的社交場合,他們要是不去歌劇院,在自己的社交圈子裡就會顯得不上檔次。不出席歌劇還會給生活帶來實際影響,例如說:別人平常都能在歌劇院看到你,最近突然看不到你露臉瞭,人傢就會懷疑你傢生意是不是出瞭問題之類的。很顯然,不少人對歌劇根本不感興趣,所以在演出時常打瞌睡。就是因為太無聊瞭,觀眾才會喜歡在歌劇中插入露大腿的芭蕾舞,有一次上演瓦格納的歌劇《唐豪塞》時(Wagner’s Tannhäuser),就因為沒有安排芭蕾舞插曲而被觀眾噓瞭下臺……(這些所謂貴族啊……)

在那個露個腳踝都不得瞭的年代,芭蕾舞的tutu裙看起來就和現在的齊B小短裙沒什麼兩樣。表演芭蕾舞的女演員,在大眾心目中也不是什麼良傢婦女,更別說是值得尊敬的藝術傢瞭。當時的芭蕾舞女確實都來自於社會底層,最普遍的傢世就是:工人父親+洗衣工母親,或者單親洗衣工母親。(洗衣女工在當時是一支龐大的妓女預備軍團,因為洗衣工資實在是非常非常低,很多人都兼職賣淫。所以,這些芭蕾舞女有一部分是妓女的女兒。)芭蕾舞學員需要通過艱苦的學習和考試才能成為正式的芭蕾舞演員,而且即使成為瞭舞者,也不會受到尊敬。

Women Ironing, 1884-1886, Oil on canvas, Musée d'Orsay, Paris, France 德加筆下的洗衣女工,和他的芭蕾舞女有異曲同工之妙。

顯然在這樣的情況下,大多數人來當芭蕾舞學員的動機不是為瞭追求舞藝的精湛,而是尋找在社會階梯中向上爬的機會,由此,找一個有錢的情人便是很多人選擇的捷徑。當時巴黎的歌劇院有一個“會員制度”,如果你每一周包下起碼三個座位(貌似還得是包廂的座位),那就可以成為所謂的“會員”(法語abonné)。會員的特權就是可以進出後臺、排練室,“結識”那些年輕的女演員,從嫖一晚到包二奶都有。事實上,巴黎歌劇院就相當於一個高級一點的妓院,用歌劇藝術的外衣來包裹著,這事在當時就是公開的秘密。用現在娛樂圈的詞匯來說,就是“潛規則”。不過有時甚至連“潛”都算不上,因為很多芭蕾舞學員同時兼職妓女,就是“外圍”或“嫩模”。(據照片資料顯示,這些芭蕾舞演員的顏值並沒有很高,至少和我們想象中的外圍有差距…)

歌劇院的“會員”資格隻有有錢人才能負擔得起。但話說回來,歌劇哪有這麼好看啊,能一周看好幾次?事實證明,大部分人從來都對高雅的藝術沒什麼興趣,他們隻是想去找外圍。對於芭蕾舞女演員來說,要是被哪個金主給包養瞭,金主就會要求劇院給他的情人安排一個角色露露臉,至於安排什麼角色就得看幹爹的本事瞭。

The Star (aka Dancer on Stage), 1878, pastels on paper, Musée d'Orsay, Paris, France

這幅《明星》中的舞女,和真正的明星八竿子打不著,但她好歹是個正式演員。強烈的舞臺燈反射在她雪白的皮膚上,線條流暢的頸部系這黑色緞帶,一襲白裙點綴著紅花。這是從高處俯視的畫面,似乎是一個坐在包廂的人的視角。前景大部留白,空蕩蕩的舞臺上隻有這一個舞者。這幅看似充滿夢幻氛圍的畫,暗含瞭一個“伏筆”,那就是在幕佈中若隱若現的西裝男。這個人是歌劇院“會員”,或者就是這個芭蕾舞女的金主。德加的舞女畫中經常出現一兩個這樣的頭戴禮帽身穿晚宴服的紳士,這些紳士有時和舞女交談,有時則是站在一邊對舞女上下打量。對於當時的人們來說,這簡直不是什麼隱晦的暗示,這是什麼行當大傢都清楚得很。到瞭現在,不明就裡的觀者很可能會把他們錯認為媒體記者、劇院工作人員,但其實他們就是舞女的“客戶”,兩者若有交流多半是洽談價格。知道瞭他們的真正關系,再看德加的芭蕾舞女畫,是不是覺得有點不寒而栗呢?

這就是德加筆下的芭蕾舞女。為瞭觀察這些人群,德加也是會員,而且他還四處托關系,想辦法進入那些學員的排練課室。然而,他的興趣從來都不在這些舞女的個人身上,他關註的隻是捕捉她們的動態,所以他的舞女們基本上都看不清楚臉,分不出誰是誰。他無意表現她們的故事,甚至無意表現她們優美的姿態,他隻是為他筆下的線條找一些可以安放的形體罷瞭。他的畫中人那麼地自然,仿佛敘述者並不存在。因為這樣,他描繪出瞭最真實的歌劇院人生百態。

The Dance Class, 1874, oil on canvas, MET Museum, NY, USA

這幅《舞蹈課》都是德加的代表作。這裡,德加沒有表現舞者在臺上靈動起舞,而是表現瞭她們一點也不優雅的樣子。除瞭中央的學員在老師的指導下跳舞,其他學員都在休息或做準備工作,有人把手伸進裙子裡面整理衣服,有人正在咬手指,有人在調整肩帶,有人叉開雙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有人靠在墻邊心不在焉,有人歪著脖子;大部分人隻有側臉或背面。

The Ballet Class, 1871-1874, oil on canvas, Musée d'Orsay, Paris, France

這一幅《舞蹈課》是剛剛那幅的姐妹篇,構圖很相似。學員們擠在教室裡,一個女孩子坐在鋼琴上,盡力地把手伸長一點,好抓背上的癢(嗯,你這時需要一個如意);一個人插著腰;一個人劈開腿坐課室盡頭。透過畫面,我們很容易想象這個教室裡一定充滿瞭嘈雜的聲音:老師用拐杖敲著節奏,女孩子們喋喋不休地閑聊,樓下巴黎街道車水馬龍……德加成功地捕捉到瞭這個場景的精髓。

據說這兩幅畫都是舞蹈教室考試的場面,但德加當時並不在場,他隻是根據之前觀察到的景象想象出這樣的畫面來。這些學員們平時訓練的時候,他常常一邊看一邊記錄,這包括瞭文字筆記和寫生,回傢以後他就根據這些資料和腦中的記憶安排出畫面。這些看似自然的場景,都是經過細致的斟酌和計算得出的結果。

這些動作都和古典繪畫中對女性之優雅的審美相悖,但這不正正是人的日常麼?人的一天大部分時候都在做這些動作:不知不覺就發起瞭呆,坐得累瞭就想蹲在凳子上,咬咬手指,摳摳鼻屎,無論男女都一樣。德加不是在畫女神、女英雄、女貴族,他畫的是社會上最普通的女人,而且畫的是女人在生活中做的普通事。累瞭,無聊瞭,猥瑣一下,這些動作確實不太優雅,但是很真實。畫中這種平淡的樸實,增強瞭它的美感。舞者們不登大雅之堂的姿勢,反而給人帶來一種真正的活力。

如高更所說:“德加筆下的舞女不是女人,隻是一根保持著平衡的奇妙線條”。

越看德加的舞女,越會有這種感覺:這些畫無關少女的活潑可愛,也無關舞者的曼妙體態,這隻是一種可怕的真實:廉價的化妝油彩,勞累的肌肉,見不得光的金錢與肉體的交易,然後她們的後代很可能會重蹈覆轍。而德加在靜靜地旁觀。他從來沒有撒謊,從來沒有把陰溝裡的“小老鼠們”的生活詩化,畢竟,這,就是她們的生活。他把芭蕾舞詩意和感性的一面盡數剝去,留下的是真相,而無論德加是否有意為之,這個真相,更加地直指人心。

The Tub, 1886, Pastel on paper, Musée d'Orsay, Paris, France

除瞭舞女以外,德加也聞名於他的洗浴裸女畫,但他的裸女全都扭曲著身體在搓背洗澡。和以往繪畫中的裸女都不一樣,這些女人不是存在幻想中的林中仙子,而是處在真實日常情景之中的真實的女人。這些扭曲著身體梳洗沐浴的婦女,怎麼看都和傳統油畫審美中搔首弄姿的女性相去甚遠。以往油畫中的裸女總是一副知道自己正在被觀看的樣子,而德加的裸女對於窺探者的存在似乎一無所知。她們彎著腰、弓著背、扭著頭、伸長著手,旁若無人地洗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澡,沒有刻意的矯飾和挑逗。然而要說這些畫面不夠香艷也是不對的,一個窺探的角度某種程度上更刺激。

Woman Seated on the Edge,1880-95, Pastel on paper, Musée d'Orsay, Paris, France

Woman in the Bath, 1886, Pastel on paper, Hill-Stead Museum, Farmington, Connecticut, USA

德加說:“我筆下的女人都是真實的普通人。你看著她們,就像從鑰匙孔裡看到的一樣”。正如他的芭蕾舞女畫一樣,這些洗浴的裸女畫也帶有一種矛盾:既有隱隱飄來的香艷,又保持著一種冷靜的疏離感,這可是真的窺探。

德加終身未婚,連情人都沒有。他不愛和女性打交道,傳說中他非常厭惡女人。而他事實上又有幾個非常要好的女性朋友,比如著名畫傢瑪麗·卡薩特(Mary Cassatt)。還有人傳說他性無能。對於這點,有人拿出證據反駁,但這個證據非常好笑,說是他曾經購買過安全套…還有人指責德加偷窺。其實,德加生活非常低調,人們對他的私人生活所知甚少:他到底有多厭惡女人?到底是不是性無能?這些事情和他癡迷於畫芭蕾舞女和洗浴裸女到底有什麼聯系?

文章即將要結束瞭,但我不打算下一個定論。嘗試去推測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的復雜內心,是沒有意義的。我無法瞭解他的內心世界,我隻看見他帶給我們的世界,一個不那麼美好的真實世界。但有一個問題的答案我可以肯定:德加是不是窺探者?我認為是的。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這就是畫傢。每一個畫傢,某種程度上,都是一個窺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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